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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夏尽·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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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过半,还没至秋天,京都的天气就急转直下,从胭脂河上拂来的凉风一阵阵地吹散热瘟,天气也高远爽朗起来了。
“来尝尝我做的茉莉冰糕,里头加了些花露,如今正是茉莉花信之尾,也算吃个意趣,”杜棠手指着桌上一只碎釉瓷碟,切得菱形的糕点在盘里摆成花状,不过那略带薄荷浅绿的晶莹剔透中又隐隐酝酿着淡淡的乳白,有一股独属于茉莉的馥郁浓香弥漫开来。
难得天气好,便是正午时分也毫无暑气,连今夏一向畏热的白厨司也来凑趣一道用午餐,顾芷走进来便是这番其乐融融的景象,不由心情大好,在门口便接了杜棠的话笑着道,“这冰糕可是今夏最后一笼,明日厨房起冰块数便要减一半,再无冰镇的便利了。”
闻言,几个小丫头连忙争先恐后地拿起冰糕来送进嘴里,杜鹃杜英两小姐妹对视一眼,更笑嘻嘻看向杜棠道:“便是没有冰过,杜棠姐姐的手艺也是一等一的,我们都爱吃哩!”
“知道阿芷不好说话就来拍我的马屁,可别想着偷懒,”饶是这样说,杜棠也是十分得意,点了点两人的额头,趁机端起架子教训道,“知道你们姐姐的手艺好,你们就更要勤勉练习,争取以后做出跟我一样的来,知道不?”
“你啊,就让孩子们好好吃个饭罢,”顾芷故作老成地笑着摇了摇头,吆喝了一声,将一只大漆盘摆在八仙桌的正中,“来来,吃了青精饭,好容颜永驻。”
用春夏之交从南边千里迢迢运来的干南烛叶炮制成的乌米,在滚水里煮过捞起,或拌入白糖,再在砂锅里蒸炊成饭,仍旧翠碧清香,据说食之可以延年益寿,本是江南习俗里春日吃的,可不知怎地,自从圣人回銮归京后,宫里便流行起了吃这“青精饭”,作为宫廷新风尚很快风靡京都一时。
不在时令也不在地方,现下京都里这南烛叶可谓是走俏得紧。幸而浮萍苑里的姑娘多出自江南姑苏,时令节气自是照着南方过。她们不过浅尝辄止聊以慰藉,倒便宜了大厨房里总不缺这一味材料。如今前院早跟紧潮流进上了青精米点心,今儿个大厨房便也赶了个时髦,做些出来大家沾一沾贵人如今的口味。
只不过几经曝晒的米口感自然比不上这时刚刚下来的新粳米,顾芷因此再加工了一番,团成春日吃的青团一般大小,裹上糖蜜豆或是咸金沙,再用竹叶一卷,错落摆在黑漆的大圆盘里,墨绿相配自有一股清爽凉意,好似点心一般精致。
不过即便如此,小丫头们也只尝了一个新鲜,便转而纷纷去舀由新下的上好白粳米同粉莲子、嫩藕碎、红菱角肉熬和的大米粥,配着三碟子新出坛的小菜吃得津津有味。
自己的手艺遭了冷落,顾芷却也不恼,也舀了粥来尝——莲子肉质细密且煮到了火候,一抿即烂;菱角清甜,绵中带脆;斩得碎碎的嫩藕更是给粥增添了不一般的质感,满口清香;米粒亦熬得开了花,火候恰好——便向秀草笑道:“秀草姐你煮粥的功夫又见长了。”
大锅煮粥不似小铫子精细,想做得匀稠交融也要下功夫,白厨司常说这灶上的功底,一在大锅饭,二在小坛菜,这两点上顾芷如今也还没到火候。倒是秀草许是颇有天赋,这才几个月在大厨房,平时煮出来的粥便很不错了。
顾芷一上午都只在小隔间里未曾出来过,秀草倒不想她竟能一口尝出来今儿的粥是她做的,惊讶之余脸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倒是白厨司虽未开口,却也点了头认同了顾芷的话,秀草更加红了脸,连忙谦虚道:“哪里。”
上回贵客临门,大厨房之后便享受了好几日的“后遗症”,不仅是楼主夫人人人有份的赏赐,还有那颇为精贵的果子诸如甜瓜、葡萄、红菱、金桔、桂圆之类,以至各样摆不住的细巧点心,做出来又未选上去的菜肴……最后都便宜了大厨房上上下下的五脏庙。
胡吃海塞的结果便是这两日都换作清粥小菜来。
卤海菜、软绵绵的黑笋片、腌大头菜——海菜应是海带的一种,这时候尚未能人工养殖,故而可算奇货可居,平日难得吃上一回。这一瓮品质厚实,白厨司特调的卤水也鲜甜,因此入味但还作翠绿色,吃口却是脆中带糯;黑笋片是昨岁以冬笋切片反复抹红糟阴干封存,吃时剥洗干净,因经了九蒸九晒,色泽微黑,但却软绵润口;腌大头菜晒干了刨成极细的丝,又咸又脆——三道小菜都极下粥。此外只有一道豆芽炒清酱肉的热菜和一碗润喉的红枣甜汤。
因着饭食简单,吃过了饭,下午忙的时候却还没到,几个人便依旧围坐在桌边休憩,白厨司竟也没走,只淡淡笑着看正直青春的几个孩子叽叽喳喳一片。
“原来烟花里竟不是教坊司办的么?”听得赵婆子提了一句,山桃立刻大胆发问道。
赵婆子在大厨房里的年纪最长,经历的事也最多,反正也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当下稍稍压低了声音便讲起古来:“教坊司其实是直属礼部,对,就是那个什么六部的礼部,天下的优伶杂技之属皆受教坊司管辖。说起来,教坊司本应设在皇城之内,方便皇族贵人们娱乐的,但据说当初因先帝不喜声色犬马,撤销了宫内的教坊,只留下行宫边的这一司不说,拨去的钱款也裁减了大半。”
之后的事顾芷也知晓。通俗地来说,教坊司风雨飘摇之下,为应对入不敷出的现状,便收揽了左近民间开设的勾栏瓦舍,凭借源远流长的积淀和资质不凡的官伎,主要消费面向京都民众,经营不过十余年,竟成了京都首屈一指的娱乐场所。
“可……”薜荔刚开口一声便闭了嘴。如今谁都看得出来,烟花里里青楼楚馆占了大半,反而是勾栏瓦舍退居其后了。
原因倒也不难知晓,教坊司倒是不会明着做青楼生意,但既然勾栏瓦舍有了这样的热闹,便有许多私娼人家瞄准了商机……
“一开始不过是零零散散的单门独户,杂居在勾栏瓦舍周边揽客,后来有经营得兴隆的、加上教坊司也乐见其成,便慢慢做大起来,大的就如咱们浮萍苑,亭台水榭无一不有,小的也占几进的院落,有十来个姑娘招揽生意,都打出‘楼’‘馆’‘庭’‘阁’的名号来。”
赵婆子说得平淡简单,几个小丫头却无缘无故的都瑟瑟一抖,无他,若不是她们入了浮萍苑采买奴婢的眼,只怕也有可能落入那些娼仆不分的私窠子中,这时候过得什么日子可想而知了。
“到了圣人继位初年有段时间曾下过禁止私娼暗妓的令,京都城即便还有做这门生意的散户,不是藏得更隐秘,便是纷纷搬到教坊司周围寻求庇护,许多便被吸纳进了大楼馆——不过这条令后来自然是很快废止了,不然便是那些大楼馆,有关系在也顶不住啊,哪里还有现在我们闲谈的地儿?渐渐地,这一带青楼聚集的几坊便被合称为了‘烟花里’,闻名起来。”杜棠也是听过这段故事的,趁着赵婆子喝水润喉的功夫,立刻接口道。
紧接着的却是白厨司的声音:“教坊司虽只是名义上的辖管,但到底也是掌管这一带的契籍税役、还与内廷息息相关的官府之所,平素经营烟花里也是尽心尽力。故举凡在这里开青楼瓦舍的,无不以其马首是瞻,私下里,更要层层讨好那些属官差役。”她坐直了身子,语气依旧是闲谈的随和舒缓,说出的话语却如平日吩咐一般郑重其事,“虽然你们现在轻易不出大厨房,但以后可不一定,千万注意莫要不知事冲撞了那里的人,不然浮萍苑也保不住。”
知晓白厨司意在提点,从顾芷杜棠到四个小丫头莫不点头连连称是。
顾芷却在一瞬间心思百转,余光偷偷划过白厨司和赵婆子两人,一时存疑。
从上回贵客临门那次她和小棠套出的话,顾芷就看出来,白厨司对于烟花里、教坊司,乃至京都朝廷都十分了解,但此前,她却几乎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哪怕是闲谈中漏出一点半点。那么,这些天来,白厨司为何又频频对她们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些?
说起来,若真如流言所传,皇宫里、官场上平衡的局面已被数位皇子的成年和圣人的衰老打破,那难免会波及到天子脚下、尤其是与权贵们“打交道颇多”的烟花里几大青楼。顾芷脑海突然浮现出藏金阁帘后的声如春雨般的那个人,也不知她、还有楼主,在这场风波下能否安然……
顾芷突然摇了摇头,有些好笑。也是,自己一个小丫鬟,比起担心这些有钱有势的大人们的安危,不如关心覆巢之下,在这个命如草芥的世上,若真有那一天,她又该如何保全自己?
许是正在想这些,也许是今儿中午大厨房不约而同地都很闲,不远处的另一个灶头前,便有几个素来好八卦还消息广的厨娘在说什么,里头一句“宫里”,便叫顾芷警觉起来,忙侧耳听去。
那被簇拥在中间坐着的厨娘,大厨房出了名的“耳报神”——通过杜棠的小声介绍顾芷才想起来她有个在教坊司做杂活的干姐姐,怪不得总能知道许多第一手消息——今日脸上红光满面的,一开口便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桃色新闻:“你们可听说,前日昭勇伯家的二公子同关外侯在摘星楼前打起来了?”
只听得这一句的顾芷:??这个信息量似乎有点大啊……
“关外侯我知道,便是夏进那晚抱得美人归的那位,怎么才这几日就又来烟花里了?啧啧,”果然,比起那些事不关己的“大新闻”,有时候这些自己也知晓一点半点的人的八卦显然更能引起众人关注,旁边的人立刻满腹疑惑道,“只是……京都哪家的纨绔是咱们烟花里不知道的,可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有个昭勇伯家的二公子?”
“想来两人怎么也差着年岁呢,怎么就不知身份打在一起了?”
“这你可是不知了,”那厨娘声音压得低低的,表情晦涩起来,“我听我干阿姊说,宫里面,淑妃娘娘复起了……这昭勇伯,便是淑妃娘娘的外家哩!”
她这才恢复了正常的音量,颇有些眉飞色舞的得意道:“听闻这位二公子早看上那位满月娘子,但那时家中须得处处小心谨慎,自然只能看着关外侯捷足先登。现下昭勇伯府扬眉吐气,便十分意难平了。这不,听说是关外侯来摘星楼寻一样满月娘子从前的物事,那二公子恰好在借酒消愁,撞见仇人,可不是……”
众人便都意会地笑起来。
倒也有人听出她话里不寻常的隐意,连忙四下看了看,才问道:“那淑妃又是怎么……”
“嘘!”那厨娘忙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待将其他人的好奇心提到了极点,这才挥手让几个人凑过头来围成一圈,悄声道,“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
之后顾芷便没听清完整的一句话,只听得“十五年前”“贤妃”“皇七子”“吃食”几个字眼,料想必是什么宫闱倾轧秘事,知道了不是没事便是祸事,便也撇开了,却恰恰没听到,在她刚刚转身离开时,冒出来的一声“浮萍苑”……
此刻顾芷脑海里只响起方才杜棠随口的一句“圣人不喜丝竹歌舞,可皇子龙孙们却不一定,烟花里毕竟名义上是教坊司的地界,以后,还不知道会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