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
-
入夜，战后长安。
天都镇以东一条大路上，两个身影翩若游龙，施施然掠地而飞。
掠过遍野残尸、满地疮痍，他们在贫民巷最南边落了脚。
着一身蓝白相间道袍的是纯阳弟子薛祺，另一个着罗兰衫的则是万花弟子方桦。
一路提气直到轻功落地，薛祺额头一层薄汗，尚有余力，方桦却已有些昏沉，鬓角汗湿贴在脸颊上。
薛祺扶方桦进了一间摇摇欲坠、四面透风的帐篷，未作洗漱，裹上颜色怪异的斑驳席子就地躺下。
薛祺道：“明日我去准备远途的物资，我带你去融天岭。”
融天岭在大唐西南，大半是沙石满地，余下小半绿洲，算不上安全地带。
薛祺道：“伏牛寨的老大，欠我一份人情，我们就在那多住几日。”
方桦窝在他怀里，细微地哆嗦。
薛祺抬手感受了会风力，便把身上席子卷巴卷巴盖在方桦身上，再怀抱住裹成春卷的方桦，轻轻拍他的背。
薛祺道：“等我们去了，你的身子也该调养好了。别怕，我陪着你。”
方桦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方桦叫醒薛祺。昨晚和衣吹了一夜的风，薛祺意识有些浑浑噩噩的。
他亲了亲一脸担忧的方桦，叮嘱道：“今天你好生休息，没什么大事就别出去，我会担心。”
方桦点头应下，裹在席子里看着薛祺一步一晃去了河边。
水里有浮尸，有秽物，但他们无可选择。
四面通风的帐篷不遮阳不避雨不挡风，不过是图个小空间的安心。
眼见着薛祺走远，离开了他的视野。
方桦裹好席子，蜷缩成虾球的模样，阖眼假寐。
薛祺说，他一月前得了大病，昏迷了一阵子，醒来就不太记事，话说不利索，偶尔还犯浑，连饭食也不太能吃得下，身子骨便虚弱了不少，走路都仿佛能听到关节咯吱咯吱的声音。
幸而功夫还在，弱是弱了点，还能自保。
这一月来，薛祺带着方桦四处奔波，不见他遍访名医，只是路见不平施以援手，或是去军中讨点生计。
方桦没问他，为什么不回华山，为什么不回万花谷。问了恐怕也得不到答案，方桦便不做这无结果的事情。
自己已是个累赘，不能再拖累他。他也能找些事情做，赚点路资。
忽而，外头传来一声惨叫。
“杀人啦！杀人啦！狼牙军闯过来了！”
“救命啊！”
“快跑！大家快跑啊！”
“娘！啊啊啊！娘！你在哪里！”
“我的粮食！谁抢了我的粮食！”
贫民巷乱作一团。刀光过处，血液四溅，横尸无数。
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清晨还是过了今朝尚有明日的坚强模样，如今倒在狼牙军刀下不过一堆血肉。
骤然间，狂风大作。
千百性命化为虚无，魂魄各归天地，三尸齐聚，万鬼哭嚎。哭声尖锐刺骨，化作利刃穿脑而过。
方桦早已从帐中走出，取下药箱为侥幸存活的伤者扎针止血包扎。
狼牙军人数不多，仗着手中凶器才敢张牙舞爪而来，如今也把性命留在了此地。
方桦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空中那团晦气被金光笼罩，道道佛经缕缕功德缠缠绕绕，才逐渐平息了这万鬼哭嚎。
三尸各散，化作荧光点点。方桦忽觉心中一热，头痛欲裂，强忍着欲昏厥的痛楚，他为伤者留了些药，便起身朝帐篷走去。
没走几步，他便看见，昨夜栖身的帐篷已塌，上头还有血迹和脚印。
环顾四周，发现贫民巷已没有几间顽强挺立的帐篷。
而不远处，狼牙军葬身之处，有少林弟子天策弟子唐门弟子及万花弟子数人，大概正在讨论安置事宜。
念经的、安民心的、武艺高强的、学医治病的，来的人倒是分工明确。
而河边高地上，还有个诵经安灵的蓄胡子僧人。
方桦不由自主地朝他们所在的相反方向离去，越走越快，直到轻功掠地而起。
无由来地，他不愿见这些人，怕给薛祺添麻烦。
而那群人里，有个眼尖的万花弟子瞧见了逐渐远去的身影，略有些疑惑，便提了一嘴。其他门派弟子也不当回事，只道是并不相识，只有唐门弟子多了个心眼，当下便遣了擅追踪的弟子小心跟了上去。
唐门领队的弟子唐何向各位抱拳作揖道：“月余前，藏于蜀地密室中的一具机甲失窃，老太太下令彻查。至今才有些微线索，事关本门秘术，不得不多加小心。”
各门派弟子回礼，不再多言。唯有刚才眼尖的万花弟子，心中惴惴。
待人群散去，小姑娘拉住领队的万花弟子方柍道：“师姐，唐炮们去追的那人，好像是咱们万花谷的师兄。”
方柍一惊，道：“谷外兵荒马乱，万花弟子皆被召回，此后出谷都需向大师兄报备。咱们带来的人里可有不辞而别的？”
小师妹摇头：“十一人，不多不少。”
另有一万花弟子凑上前，道：“兴许是两月前就出了谷未归的。你也说外头兵荒马乱，没看到谷内传出的消息，也是有可能的。”
方柍沉思道：“当时在谷外未归的弟子屈指可数，待这边战情安定了，回谷后我去找一趟大师兄。”
小师妹点头应道：“我只怕那师兄是独自一人，看他离开的样子，像是受了伤，未免有些担心。”
身边那万花弟子笑道：“咱们万花谷别的不多，这手扎针识药的功夫可是人人都会的，断不会出事。只等唐炮们有个回信，咱万花谷可不该和他家失窃扯上关系。”
此话一出，方柍心里多了点担心。
另一边，方桦强行提气飞奔而走，疼痛难耐之下竟有些不识路。此时正是午前，日照枫林，空气升温，他一路奔走竟是到了枫华谷。
此处硝烟弥漫，血味更甚长安一筹。
他疾走几步，听到不远处战场传来炮轰如雷，烈马嘶鸣，将士怒吼。
再定睛一看，却看到了一个被血污烟渣染了道袍的狼狈人影。
原来他在这里。
突如其来的安心让方桦瞬间卸了力气，在一队兵士小跑路过时，被卷起的风一带，跌坐在地。
“喂！你没事吧！”二十余尺外正传递物资的小兵对他喊道。
方桦愣神，僵硬着摇了摇头，直起身，站了起来。
小兵见他无事，咧着嘴笑了下，埋头哼哧哼哧背着大件物资往马车上装。
一袭白衣与这血色枫林毫不相融，方桦想，这颜色如此的突兀，他是不该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
纯阳弟子自华山而下，个个都是华山的雪纯阳宫的剑气蕴养出来的，如风雪般傲然如青松般屹立，从来都是平心静气又坚韧不拔的。外人看来，便个个都像是清风傲骨，白衣道袍，高雅如阳春白雪。
从不该是浴血奋战的，血污会弄脏他的道袍。
看，多么狼狈呀。
方桦想，一定是因为他，因为他生了病，得有人照顾。一定是他浑噩间做错了事，害得薛祺不得不离开纯阳宫，也不得将他带去万花谷，只得在外为他的药钱拼杀。
这么狼狈的一个人，又是多么心善的一个人呐。
方桦站在原地，笑了起来。
他垂下头，借着路过的一辆载满粮草的马车，藏匿身影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