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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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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剪子嘞,磨剪子嘞。”空荡荡的巷子深处传来磨刀人孤寂的声音。
左边的窄巷子跑出来一个黑影,磨刀人一声喊住:“夏三儿,你跑啥嘞?”
黑影转过身,一只手提溜着裤头,一只手在后面往上扒拉,笑嘻嘻的回应:“哎呦,这不是邬师傅么?”
邬师傅脸一黑:“大半夜的你跑啥嘞?是不是干啥坏事了?这村里咋一个人也看不见”
“邬师傅你说啥哩?我不是人么?”夏三儿绑好了裤带,脖子往前一伸,悄悄地问着:“邬师傅,你咋么去村西头陆大娘家看看?人都往那去了。”
“你个小瘪三,人都去了,你么去肯定么干啥好事。”
“哎呦,邬师傅,你可冤枉人哩,我这不正要去么?要不一起去?”
邬师傅眼睛一瞪,把衣裳裹了裹,虽说是六月天,可这晚的风吹的人骨子里都冷,阴寒阴寒的。然后没管夏三,抱紧磨石大步往前走了。
夏三没有立马跟着,先是伸着脖子往跑出来的巷子深处看了看,巷子黑黑的,只有金寡妇家里点了灯,然后心满意足的砸吧砸吧嘴,嘴里小声嘀咕了几句嚯嚯地跟了上去。
邬师傅虽然五十多了,个子不高不矮,但是性子急,不长不短的腿急促地迈着大步着实有些吃力,又瘦又小的夏三儿跟的更加吃力,脖子一伸一缩的像极了王八。
邬师傅脸色沉沉的,他以前听人说过,陆大娘年轻的时候长得俊,和一个外地开杂货铺的山东人相好,但后来被逼着嫁给了她表哥。可她表哥是个混混,有他爹留下的两个钱全给赌了,有了陆慧云以后,家底全赌没了,有气还全给娘俩撒了。后来一天晚上喝醉了酒,坐在井边喝水一头栽进去了。
那年陆慧云才三岁,后来陆大娘也没再嫁,一直把家里治的服服帖帖。直到后来陆慧云她爷爷去了,为了筹丧葬费,陆大娘借了钱还是不够。尸体都臭了,陆大娘急了,跑到山上采草药卖钱,不小心摔下来把一条腿摔断了,腿没了知觉,婆婆急得气没顺上来,她这才感觉到腿痛,把十几年的苦一下子哭了出来。后来,陆大娘右腿瘸了,整日拄着拐杖坐在门前,把短腿往外一横,见人就拉过来说话,说不了几句又开始哭命不好。家里只进不出,没办法陆慧云就去了沈家做工。
沈家是出了名的糟践人,但工钱比别人家要高,家里过得去的绝不计把孩子送过去。
他女儿邬君梅也在沈家做事,一个月回来一趟。前日吃晚饭的时候,女儿正好回来,听女儿说一个月没见陆慧云了。
这一周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平日里到陆家村里磨剪子,陆大娘总是向他打听陆慧云。他也疑惑过自家女儿有啥好打听的,虽然不知为什么,但最后还是没问过为什么,每次就把女儿讲的都给她讲一遍,遇着好事儿把名字改成陆慧云也就罢了,讨得陆大娘一声笑磨完剪子就走了。
邬师傅走的更急了,快到陆家时,远远的就听见震天动地的哭声,那是陆大娘的声音。
陆大娘家低矮的墙四周围满了人,昏昏的灯笼搁在井边,陆大娘的脸,还有泡的发白的陆慧云的脸格外的白。那女孩儿长得真俊,邬师傅心头一颤,如花的年纪,这女孩儿咋就跳井了呢。
邬师傅仔细听着旁边人的交谈,大概猜出了一二。
“这陆大娘命可真苦啊。”
“可不是吗?只是这年头,谁家日子好过啊。”
大娘嗓门很大,拿着一根细长的竹梢。他猜测大抵是沈府又买了几个新丫鬟,穿过两侧种了竹子的圆栱门,走过那个庭院,丫头们都散了。
陆慧云着一身半旧粉色袄裙,端着一个铝盆,走的急,把盆摔了,砸了几个印子。鲁大娘拿着竹梢狠狠地披在陆慧云身上一边骂着:“你砸了盆事小,把这脏水泼到老爷身上可有你受得。小贱货,别看长得俊就可以胡来,这可是我的地盘。”
沈修起初没注意到她,听到这泼辣的声音转头往刚离开的院子瞧,隐隐约约透过稀疏的竹梢看见了一张如月般的面庞,才十五岁的姑娘,多好的年纪。
沈修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虽说有这么一个大本家,可是除了这个远房表叔,这几个表兄弟没一个靠得住的,老大好赌,老二好嫖,老三是个已经嫁出去的小姐没见过几回。
日久生情,沈修每日路过有大厨房的那个小院,不由得对这个漂亮女孩动了心,于是每日靠描她的小像寄托思念。他想去求老爷把她赏给他。
可他还没鼓起勇气去说,沈二少趁着酒劲把送饭的慧云给糟蹋了。
慧云本就是买来的丫鬟,就是被主家卖了扔了也都合情合理,整个沈府传的沸沸扬扬,却没有人同情她,更没有人能帮她哪怕分担一些一丁点儿的痛苦。
她逃了。
沈修伤怀却也无奈,回家同母亲说了心事。母亲却不介意,同意他去为慧云赎身然后娶过来。
沈修找老爷要了慧云,准备了一些钱去慧云家下聘。谁知,看到的却是慧云的尸体。
沈老太太看到沈修如此这般,心里也稀疼起来。她见过慧云,有一回去沈府找沈修,腿脚不好走的慢,又不识路,白绕了几圈。问路的讲得老太太稀里糊涂到了厨房里,那时正巧是慧云和另一个丫头值班,听到老太太要找沈修,她便把老太太扶到椅子上,煮了一碗热汤给老太太,然后踮着小脚去书房找了沈修过来。老太太见慧云长得漂亮,心地又好,知道沈修心上人是她时一点也不意外,还想着自己去找表兄沈老爷替沈修要了慧云。
沈老太太三十七才生的沈修,之前有个女儿长沈修十二年出生,却在三岁时发烧早夭了,沈修也从没见过她。沈老爷子是个老童生,考了一辈子也没中个秀才。沈修八岁时,也考了童生,十二岁时中了秀才,他爹却在听到儿子中了秀才时太兴奋喝多了酒,然后再也没醒过来。于是,沈修十二岁便没了爹。
自从慧云去了,沈修日渐消沉,本不爱说话的人,除了给学生讲课一句话也多说不出来。
沈老太太看他这番模样,便打发他出去闯荡一下。看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身体却还硬朗,于是,沈修便南下了。
六月时节里,各地的人们都躲在树荫下乘凉,拿着一把大蒲扇摇着。沈修却在盛阳下的天津码头上有气无力的指挥几个伙夫搬行李。行李大部分是书,各种书,手抄的,新印的,有收藏的古籍,有朋友送的,连往期报纸都一张一张按时间排好捆起来。沈修没几件衣服,一套沈老爷送的马褂,几件旧长衫绑在一个汗巾里被最后扔上船。
伙夫找沈修要讨几个赏钱,沈修拿出一个汗津津的靛蓝色的绣着粉色云朵的钱袋,磕磕巴巴掐出几个铜板儿。他实在是热的快晕了,只因有个亲戚要去广州送货便可省了他的船票钱,也就急着出发了。
南下到上海靠了岸补充了一些货,沈修乘着装货的时间和朋友一起到上海走了走,法租界进不去,就在华侨区逛了逛。沈修不喜热闹,想到广州更是繁华恐不宜居,就给在广州的余昭拍了电报问他可有地方适宜住些日子。
一个月后到了广州,发觉更是热浪重重,七月份,雨水也多,还有台风时不时袭来。沈修的书被雨水泡湿,却没有一天完全的太阳让他晒晒书,最后书发霉了一半。
一直住到十二月份,却又冷的扛不住,不得已借了一个毯子一个火炉,日日卷着毯子围着火炉睡。到了中午又得把毯子扔开,中午太热了又仿佛到了夏季一般。他倒是觉得“夜穿棉袄日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这话更似适合广州的天气。可纱料又贵又不适合文人,他只能日日穿着那件青色长衫过活。每日早上给院子里的缸添满水,中午的时候拿来做饭,吃完饭再拿来洗个澡睡一觉,下午了再写几篇文章或者翻译几篇法语诗歌糊口,一天光景也就这么过去了。有时候早上醒的早,就出去走走,那时候人少多了,大街上没几个人,商铺都锁着门,他便一五一十的仔细挨家挨户瞧着招牌,知道这家原来是卖烧糕的,从干净的招牌上知道了那家是个新开的照相馆。虽然早,但是早茶铺子总是开的更早,似乎一整天都是开着的,有几次他晚上出去寄信,路过早茶铺子还开着,而且人满满的。他不禁怀疑了,这不是早茶铺子吗?怎么从早开到晚,分明是不歇息茶铺,他也不知道这店从几时开到几时,他不管什么时候出去都开着,似乎在等着他有一天也去瞧瞧。
他虽然不喜欢热闹,但喜欢“看热闹”。偶尔给《新文学》写几篇文章,都记的是日常见闻,无非是一些人间烟火小商小贩的故事。他喜欢观察人物,有点老成的观察,从各种角度看,去猜测去想象却从不主动过问,他过问也是白问,他听不懂多少当地方言,大多靠肢体语言猜测,所以他的文章写出来总是以一种不同常人的眼光表述,后来这种不寻常的描写倒也是他的一大特色了。
来了几个月,并不是一直这样孤零零的来去,借着余昭的介绍也认识了几个文学界的朋友,但他向来不太会说话也就不喜欢说话,新交的朋友大都说广州话,所以他总是默默的听,大家开始聚面谈文学谈政治时常叫他,后来总见他默不作声也就不怎么叫他了,还以为他是不屑于谈这些话题呢。他确实不是对政治有多上心,只是心里有话也不知如何口头表达,总不能写出来给大家看。知道大家不再愿意邀请他去,他倒也不介意,来去天地一沙鸥多么自由。
他时常想起慧云来,广州的晚霞很美,他倒是为她写了几首打油诗:
《云汇》
天聚七彩一处来,山峦深处隐雾霭。
樵夫轻打绿竹苔,僧人笑月不知哀。
因为平时不出门,日常见到的女人也只有两个:余昭内人和房东太太。余昭也是租住在这里的,因为被调任到岭南大学教书,也就携妻而来了,任期还没定,所以只是租住。他住后院图个清静,余昭家里四口人一夫一妻两儿住前院方便出进。
没过多久,康有为创设“万木草堂”讲学所于广州长兴里。以《新学伪经考》、《长兴学纪》为主要内容,宣传托古改制。学生中就有后来众人皆知的梁启超。余昭去听了几堂课,每次回来都和一群年轻人在前院讨论许久方才散去。余昭邀请了几次沈修,沈修想着哪天就去听听罢,但每次听到前院激烈的讨论吵的心烦也就打消了念头。每日被这样吵着,不好开口,就想着要么搬家,但搬家也不合宜,他便这样日渐苦恼着。
没多久,一封电报催他回天津,原是沈老太太半夜上茅房被绊倒脑袋磕到了门槛上去世了。北方的二月份天气还是很凉,所以老太太的棺柩一直停到了沈修回来。沈修回去办妥丧事后在家服丧,每日继续作文译书。第二年九月份,余昭拍来电报说被调到武汉了,广雅学院在招国文老师,问沈修可有意愿前来。沈修以服丧为由婉拒了,并相约来年服丧期满南下去找他。
来年四月,沈修登了盘山,却染了风寒,一直到六月才完全康复。
六月病愈后,计划先游走四方像徐霞客一般行万里路最后再去武汉,随行也只带了一本《康熙词典》。他先去了洛阳石窟,一路向西游历至敦煌,再向南到了四川与西藏相接的地方,因听闻藏民异猛,便罢了上青藏高原的心。打算向东去成都,看看杜甫草堂,访了那李太白的蜀道,又沿着长江向东行,十月份的时候再到了重庆。在重庆呆上那么十多天,然后坐船沿着长江到武汉去找余昭。然而计划不如变化。离开了高原峡谷,沿着雅鲁藏布江向东继续旅行。第二天江面开始依旧很平缓,后来有了顺风,行进的很快。黄昏时分,船夫把船靠在岸边,捕鱼烧火做饭。沈修看江边远处的山上隐约有灯火,便要辞了船夫独自上了岸。
“年轻人,莫去啊,都是些野蛮子,去了会被扒了筋骨的。”
沈修不作答,只是浅浅一笑轻轻跳上了岸。
江边全是绿树,远看长长的江堤绿荫如海,蜿蜒曲折,高山连绵不绝,层起峰涌。他进了密林向南走了一里,寻找着方才看到的灯火处。远处有一山,看起来隐隐约约在林荫里有一处似乎连接着一座索桥,而索桥另一头是一个小村落的样子,星罗棋布般恰好落在半山腰附近,大概就是刚才看到的地方。
沈修快步向那山村走去,路上却遇不到一人,倒是有点瘆得慌。幸好半晌功夫就绕过了山脚,也就到了浮桥头。索桥不到半里长,只容一人通过的宽度,铁链有些地方锈迹斑斑,木板也稀稀落落的光景,大概是许久没有修葺过了。此时,黄昏已过,月上山头,借着月光倒也看的清楚。小心翼翼的踩着木板过了桥。
下了桥才发现小村子似乎还在更深处,桥头不远处就是一个天然石门,旁边有一个巨石,有一支细流从上喷涌而下,正好浇在巨石上形成一支小瀑布。向上看水源,被月光轻染,白如牛乳,一泻而下,声音脆亮不绝于耳,下面的水流照不到月光,只听得水声看不很清水流,所以并不知是白色否。巨石上面模模糊糊有几个字,月光虽亮,但在深山被山影遮住加之巨石实在太高,他想走近那巨石却是独起为峰,他也没法走近,因还有流水的干扰他也就看不太清字了。
不过在这百丈巨石上透过流水写字,这人也足够称奇了。夜深山冷又有了睡意,沈修便打算先进石门再寻探源迹了。进了石门,有一石径,颇陡,往上走百余步又有百阶通天而上。既已来便无退路,沈修气力不足,行十步便缓两步,终于到了尽头。未到尽头时,可听到潺潺水声,石阶上有淡淡湿痕,亦显白,月光透下来,闪着光亮斑驳熠熠生灿。尽头是一狭口,三尺方宽,垂直于最后一台石阶,双手抓住狭口边缘,微湿滑,若回头看便是万丈山崖。沈修尽力平复心境,用力一撑,终于是爬了上去。只见一眼平阔,远处云雾环绕不见边际,月光柔波似水,宛如一仙境去处。云雾里隐约看见光亮,大抵那就是苦苦寻觅的村子了吧。
皓月当空,沈修忽然想找一杯酒与月同饮。
只是,他还没找到当晚的住处,饮酒作乐只得先作罢了。好在他行李不多只一身长衫一书便身无外物了,欣赏着自己在月下修长的影子,与其一同聊天,也慢慢走到了村落近处,想起来那句“白云深处有人家”,虽然已入夜良久,但这句诗应该也适用。
刚刚走近,便听到一群狗吠声,然后,各家灯火亮了起来,原先灭的也亮了,倒是把沈修一惊,然而更惊的是,这些灯火全部“浮”在空中。沈修仔细端详才发现,这些建筑全部都是用石头垒起来的高堡,他第一次见这样的民居,不免有些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