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 之 飘零燕》韩破晓

8、帝王相（三）

　　夜深人静，李家兄妹的屋子里却仍然亮着灯。
　　李家小妹有气无力地趴在木桌上，双眼怔怔望着烛光。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飘摇的烛光将她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一动不动……痴望着窗纸上那抹剪影，李家大哥心里没来由一阵慌乱，指腹不小心触到滚烫的药煲也来不及顾及。大步奔进屋子里。
　　“缨缨。”李家大哥站在小妹身后轻轻唤道。
　　李家小妹却没有任何反应。
　　“缨缨。”李家大哥满面惊恐，声音低哑，大手轻轻抚上小妹肩头，再次唤道。
　　李家小妹如梦初醒，惊惶地差点跳起来。见到是自家大哥，这才舒了口气，抚了抚心口，道，“原来是大哥啊，吓了我一跳。”
　　见到小妹仍然能言会动，李家大哥悬得老高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一额冷汗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李家小妹不明大哥心中回转纠结，见他满头是汗，便抡起袖子轻轻为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大哥这么热的天还要守在炉子前帮我煲药，真是辛苦了。”
　　李家大哥轻轻抚过小妹的脸，幽幽道，“只要你好好的，再苦再累我也心甘情愿。”
　　“大哥。”李家小妹心中动容，紧紧揽着大哥腰身，久久不放。
　　兄妹俩静静依偎着，透过烛光在窗纸上画出俪影一双。
　　虽舍不得这温情的气氛，李家大哥还是理智为先，“炉子上还煲着药呢。缨缨，先把药喝了可好？”
　　良药苦口。李家小妹远远看着端在大哥手中的药碗，精致的眼眉已经愁成一团。屏住呼吸灌下去，当场苦得连眼泪都飙了出来。屋子里弥漫着残余的药香，与灌进胃里的味道相呼应。每吸一口气就好像千万只小虫钻进心里，痒得要命，却始终挠不到个痒处。
　　李家小妹睁大眼静静靠坐在床头，等着每日必经的煎熬过去。五年了，这药每日一服，几千个日子的折磨，几乎磨平了她对死亡的恐惧，她甚至觉得死去的痛苦也许还比不上这样吊着命活着。她有时想，索性什么都不管，就这样去了也好。只是这永远只是个想法，却不敢付诸实行，因为她知道为了能让她活下来，大哥付出了多少，承受了多少，那是她一辈子也还不起的债。她的命，不是她一个人的。生或死，也由不得她决定。
　　李家大哥站在门口，静静地等着小妹挨过每日必行的痛苦。这苦，她必须自己受，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因此，她痛，他更痛。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小妹面色终于缓和。李家大哥赶紧走上前去揽过她，将她在床上放平，再细心地为她盖好被子。这药有安神的作用，所以要每日睡前服用，平日里小妹饮完药不过一刻钟就会入睡。
　　动作小心地放下纱帐，李家大哥就要转身离开，却发现衣角被人攫住。低头一看，李家小妹正睁着大眼望着他。
　　小妹的反常让李家大哥有些意外，“怎么了？不舒服么？”他顺势坐在床沿不放心地问。
　　李家小妹摇摇头，努力挤出一朵笑容，“只是睡不着而已。”
　　李家大哥怔怔地望着小妹，她眼底那抹多年不见的恐惧让他心头一酸。五年了，他们费尽心思躲避，还是逃不过这一劫么？
　　“大哥，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么？”李家小妹轻声问道。
　　李家大哥安抚地揉着她的发顶，“别担心，今日在街上不过是偶然撞见，他应当没有没有认出我们来才是。”
　　李家小妹眼神犹豫，显然并未尽信。
　　“你忘了？你长大了，与小时候最多只有三分相似，你当时又一直避着他，几乎没有照面，哪里那么容易认得出来。”李家大哥继续说服小妹。
　　李家小妹半信半疑，伸手轻触大哥的脸庞，“那大哥呢，他和你面对面说了好些话，也没有认出你么？”
　　李家大哥笑笑，“老神医的易容术精妙绝伦，有时候我打水洗脸看见水中自己的模样都要愣上半天，更何况他们。”
　　大哥的话句句有理。李家小妹坐起来，将头埋进大哥怀里闷闷道，“可是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不，是认出他们所有人。”
　　“缨缨。”李家大哥不愿小妹陷入不愉快地回忆里，试图出声阻止她继续。
　　李家小妹却是仍然自顾自说了下去，“耶律休哥最终还是背弃了我父皇，归顺了耶律贤。韩德让原本就是他麾下的人，韩家三代一片衷心侍奉辽主，只是他们的一片丹心忠于的只是索伦王，是耶律贤，而不是我的父亲。恐怕在他们眼中我父皇这个皇帝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而耶律贤的叛乱则是顺应天意。还有，还有，”李家小妹语声有些微哽咽，顿了顿才又继续，“还有萧英雄，他与耶律贤那般亲近，我父皇一死，耶律贤登基为帝，又怎么舍得让他举家流放在外呢？”
　　隔着单薄的中衣，李家大哥隐隐发觉掌心一阵湿意，怀中小妹不知何时背脊冷汗涔涔。他心头一紧，将她揽得更紧。
　　李家小妹语声益发模糊，听在李家大哥耳中却好像每一字都落在他心底一般，清晰无比。“父皇死了，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喜事吧。在大家眼里，他是一个暴君，残忍无情，嗜杀成性，肆意斩朝臣，杀侍从。他是一个昏君，终日只知道贪欢享乐，为了一个汉人女子荒废朝政，置江山社稷于不顾。他一死，皇位回到了世宗一脉，回到了索伦王子孙的手中，一切都回归原位。正所谓斩草除根，如果，连我也死了，一切就真的结束了吧。”
　　李家大哥双眉紧蹙，“我不许你胡说。穆宗皇帝膝下无子，唯一的女儿靖平公主在察割叛乱皇上遇刺当日困于宫中被大火烧死。你是李缨缨，一个不折不扣的汉人，是我李立自幼相依为命的妹妹。没有人想要你死，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没人拿得去。”
　　“葬身火海……”李家小妹喃喃念道，“你觉得耶律贤真的相信吗？”
　　“我赌他信。”李家大哥回答得没有半分犹豫。
　　“那他为什么来汴梁？”小妹追问。“身为一国之尊却易容便服亲历敌国都城，他当真不怕死么？还是这里有什么让他不得不来的理由。”
　　“正如你所说，他现在是辽国的皇帝，宋辽之间这几年战乱频仍。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怎么知道他来不是为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李家大哥说出心中看法。“缨缨，五年了，他的皇位早已坐稳，就算穆宗皇帝的女儿还活在这世上又能威胁到他什么呢？”李家大哥再接再厉。他不允许小妹心里有一丝轻生的念头，一丝都不行。
　　李家小妹似乎当真被说服，久久才又开口，“大哥，这些年你为了我放弃了自己的世子身份，还有满腔豪情壮志，甚至不惜改头换面，四处奔波，告诉我，你觉得累吗？后悔过吗？”
　　李家大哥摇摇头，笑得温暖，“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好好的，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还记得我们初初相识的那个冬天，一起在你屋子外的空地上打雪仗么？”李家大哥突然岔开话题。
　　“记得。”李家小妹点头。那是她在那座金雕玉砌却寒风冷冽的皇宫里过的唯一一个冬季，也是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冬季，她又怎么会忘记呢？
　　“那次你丢雪球输给了我，约定好要答应我一个要求的。记得么？”李家大哥再问。
　　“嗯。”李家小妹应声，“我说过我虽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却也愿赌服输。”
　　“这个赌约现在还作数么？”李家大哥眼中盛满暖意。
　　“自然作数。”李家小妹答得爽快，没有半分迟疑。
　　“那好。我要你答应我，你会好好活着，不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放弃。”李家大哥一字一句地道。就当他无情也好，自私也罢，尽管知道她活得辛苦，他也要她留着一口气在。
　　“好，我答应你。”屋子里静了好半晌，才响起李家小妹迟来却坚定的承诺。
　　李家大哥紧紧揽住怀中之人，恨不能把她揉进身体，融入骨血，变为一体。从此，有苦他来背，有痛他来受，再没人能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