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榻之臣》蚊子嗡

2、第 2 章

　　我心事重重进了宫。
　　这次，我又比昨日早了些，陛下还在打盹呢。
　　我叫醒他：“陛下，该用晚膳了。”
　　他睁开眼睛，见我来了，喜道：“爱卿真是一日比一日早，朕今日在御花园发现了一个妙处，你随朕来。”
　　我跟着他去了他口中的妙处，也不过水榭中块生得有些奇特的石头罢了。
　　金乌西沉，落霞皴染了半片天空，昼阴殊众木，斜影下危楼。
　　景致倒是不错。
　　陛下将食指立于唇中，示意我噤声，弓着背，拉着我在草丛里趴下。我心有不愿，但是见这傻子如此高兴，也不好拒绝，便跟着他趴下了。
　　陛下侧过头，朝我笑了笑，抓住我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指了指石头，“爱卿，你看。”
　　我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只见那石头凹陷出游出一条五颜六色的鱼，两条，三条，四条……
　　我好奇道：“陛下，这是什么鱼？”
　　“爱卿鱼。”
　　“……”
　　还好我中午吃得少，不然准要呕出来，熏死这群可怜的彩虹鱼。
　　陛下赐名，殃及池鱼。呵呵。
　　“陛下，时辰不早了，鱼也看完了，我们回去用膳罢。”我担心饿着他，将他扶了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草屑，又替他将龙袍整了整，看着他高兴的模样，心中不知怎地，生起一丝怆然。
　　如果他只是大户人家好吃懒做的公子，多好。
　　而这傻子自然是一无所知，拉着我去用膳了。
　　我对说服他迎娶邻国公主一事没有任何把握，况且国师那神棍卜卦也信不得，十次有九次不准，再退一步说，邻国君子又不是大傻子，怎会将公主嫁给这么一个傻子。
　　大抵是离别在即，往日那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细枝末节被无限放大，衬得他这么傻，我都骗得有些不忍心了。
　　佳肴珍馐摆满一桌，我看了一眼，丝毫没有食欲，这些年大富大贵的生活惯了，山珍海味也吃腻了。
　　陛下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爱卿，多吃点，这个好吃，这个也好吃。”
　　“陛下，”我制住陛下的手，“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爱卿难得陪朕用一次膳，那朕也不吃了。”
　　我看着他摔箸，不懂他的奇特的脑回路，无奈地叹了口气。
　　晚膳撤罢，陛下驱散了宫人，一个人坐在地上瞎捣鼓，我远远看着他，忽然觉得相处三年，除了知道他是个傻子外，一点也不懂他。
　　陛下的寝宫一般不放奏折，国中事务几乎都由陛下的老师李太傅处理，可怜老太傅年过古稀，还要为这个傻子操心来操心去。
　　我一个人瞎想之际，陛下忽然道：“是不是朕不喊爱卿过来，爱卿就打算一直坐在那里呢。”
　　我忙站起身，走了过去，“陛下生气了？”
　　陛下没有回答，继续捣鼓着我看不懂的木头，但是从他的动作我可以看出，他不开心。
　　我心一动，觉着或许可以趁热打铁，拯救一下无药可救的陛下，虽然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陛下，你觉得，你现在做的事，是一个陛下该做的吗？”
　　“爱卿想要说什么呢？”
　　“臣只是觉得，陛下既然坐了这个位置，也该学学责任二字？”曲线救国不指望了，我还是旁敲侧击暗示他，说不定还有成为明君的一线生机，届时我也可以捞更多钱的钱跑路。
　　“在其位，谋其政。陛下是天子，继位五年来，可曾做过哪件为国为民的好事？”连我这么个骗子都知道荒糜度日会亡国，他倒是心宽得一无所知似的。
　　陛下终于回头看我了：“爱卿，朕从不觉得这天下是朕的。”
　　“陛下……”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所以即便是朕成为了亡国之君，也不全是朕的错。”
　　“……”我竟然无言以对，果然是和傻子呆久了，自己也变傻了，我当即回过神：“可是陛下你是有能力阻止的呀，你可以勤政学法，你可以做的很多。”
　　“朕不愿意。”
　　“朕从未说过朕想要做皇帝。”
　　不但是个傻子，还是个任性的傻子。一番交谈下来，倒显得我里外不是人了。
　　也是，我又不是他，怎知他心中所想，又有何资格去劝服他，他只是一个无辜的傻子，就因为他是皇帝，也不问他愿不愿意，便将那么多的责任推到他的身上，他当甩手掌柜，也无可厚非。
　　但是他又的确是在那个位置上，他荒芜度日就是不对，就是要遭千夫所指，日后亡国就是要遭史官笔诛墨伐。
　　保不准某部野史上，还会出现本丞相荧惑君主的巨幅篇章，将我描绘成面目可憎的小人，想想也是搞笑。
　　“陛下，”我拉住他的手，笑了笑：“我不做丞相了。”
　　家产什么的也不要了，反正很多事情在外人看来也只是一个开端和结果，根本没有人愿意去了解其中的是非曲直，我来他生命这一遭，陪了他三年，最后什么也不带走的话，也可以勉强当做我对他也是真心的。
　　陛下沉默了一会儿，问道：“爱卿，你要离开朕了吗？”
　　“是。”这一次，我不想骗他。
　　我的确是想走了，我虽然是个骗子，但也是凡夫俗子，怎么可能陪一个傻子一辈子，我还要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怎么能跟一个傻子一辈子。而且，我也不能骗他一辈子。我良心过不去。即便我已经骗了他三年。
　　陛下想了好一会儿，问道：“我能与你一同走吗？”
　　“……你是陛下。”
　　陛下猛地抱住我，呐呐道：“朕曾听说，情比金坚，两人同心同德便永远也不会被拆开，若是被拆开，那肯定是其中一人退缩了，爱卿，你要退缩了吗？”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听的狗屁道理，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个傻子，一直以来都是你一厢情愿啊。
　　“陛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真相比想象中丑陋，给彼此一份好念想，别刨根问底了。”我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却听到了他的啜泣声。
　　“爱卿，朕将你的珠子弄丢了，等朕找到一个更亮更好看的还给你，你再走，好吗？”
　　我从怀里掏出珠子，递给他，“陛下，你要是喜欢，这个以后就送你了，陛下不是说它像臣的眼睛吗？”
　　“可是它没有爱卿的眼睛亮，也不会流泪。”
　　“陛下也说过臣不可以流泪啊。”
　　陛下迟疑了片刻，终于缓缓接过，背过身去，“陆谏亭，那你走吧。”
　　当断则断，我知道的。
　　我一步一步踏出大殿，走下高阶，走出长长的甬道，望见这偌大的皇宫，灯火葳蕤，却觉得好生寂寞，我在此驻留了三年，今夜，忽然觉得它是如此陌生。
　　夜来风打在脸上，面颊沾了凉意，伸手一摸，竟是眼泪。
　　本来离别便是为了活得潇洒肆意，现今走到半路，突觉离别并不能令我快活半分，那么我又何苦为难自己，我是个小人，是个骗子，不存在一言九鼎，不存在颜面尊严，那一刻，我无比清晰的直觉告诉我，或许我真的可以骗他一辈子。
　　这样他国库的金银珠宝就真的是我的了。
　　想通这一点，我立即转身大步朝大殿走，可是我才走到半路，没来得及跨上那高阶，忽听见丧钟响起，错杂的人影刀光在我周遭穿梭，各路人都从四面八方朝大殿涌去，有宫女太监的轻声哭泣，御林军紊乱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灯火影影绰绰，光怪陆离。
　　我怔怔站在原地，这高阶，我此生怕是再也迈不上去了。
　　御医说陛下死因是突发急病，可是我与他处了三年，怎么不知道他有急病？
　　入梓宫之前，我去寝宫看他最后一眼，见他面色泛白，双唇无色，静睡安详，唯独右手紧握成拳。
　　我轻轻碰了碰，谁知他手竟然松开了，那颗东海夜明珠滚落在地，滴滴答答。
　　这是要，还给我的意思吗？
　　我摘下脖子上他送我的长命锁，交到他手中，可怎么也握不稳，挂脖子上，怎么也挂不好。然后我看见了他脖子上的青紫色淤青，像是被人掐的。
　　我颤抖着手将那颗夜明珠塞回他手中。
　　没有掉。
　　我忍不住哭了，又笑着问：“陛下，你这是要告诉我你喜欢我吗？”
　　陛下当然不回答我，那日他叫我走时候也是背对着我，很显然生气了啊。
　　我真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去哄哄他。
　　出皇宫的时候，我顺便将御花园那几条鱼也带出宫了，靠着来时存着一些家当，雇了一辆马车，打算去邻国。
　　这真是个伤心之地，不但没有发财，还将很多东西丢了，我真是一个失败的骗子。
　　出城那日，恰好是新帝登位的日子，阖城庆祝，鞭炮齐鸣。
　　与我同雇马车的还有一位带着小孩的妇人，回邻国省亲。
　　那小子闹得很，一路上叽叽喳喳地，比麻雀还要聒噪几分，我恶狠狠瞪他一眼，他也不怕，还笑嘻嘻问我要不要吃糖。
　　我才不吃。
　　他眼睛四处乱转，又盯上了我的鱼，好奇地问我这叫什么鱼。
　　“神仙鱼！贵得很！别看了，你买不起的！”
　　一路颠簸。
　　到了第三日，他依旧对我的鱼念念不忘，突然尖叫一声：“啊，你的鱼快死了，都掉皮了。”
　　怎么可能，我低头一看，却见那琉璃罐底下，居然有五颜六色的类似皮屑的东西，鱼倒是更活泼了，哪有要死的迹象。
　　陛下，看来你才是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