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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润玉篇 ...

  •   润玉篇

      我许久未见过觅儿了。
      这些年我深居天界,几乎不踏足别处,天宫并无一位皇子,一位后妃。出入随侍也依旧是从前的魇兽,以至于越发让世人觉得我凉薄寡恩。
      然则,我确实是个薄情之人。
      觅儿当年声声控诉还尤在耳。说我是如何的自欺欺人,欺骗当年的水神,欺骗父神,欺骗所有人。以至于最后入戏太深觉得深爱。也不知为何,近些年连这些记忆似乎都模糊了。
      更多的时候,我所想的都是觅儿双眼含笑,唤我小鱼仙倌。在花圃中,回廊后,在远远的凤凰树下,紫藤架边。
      在旭凤的身边。

      我不太想深究那时的心境,不过如今想起来的,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失意。我所看到的也只是那双含笑的眉眼,眉眼后的一切都隐在了虚无里,让人并不在意。

      对,我本是不在意的。

      “邝露,今年的昙花送过去了吗。”
      “送去了,殿下。”
      当年目睹觅儿灰飞烟灭在剑下,我便立誓此生不再踏入魔界。那一幕就像一个梦魇,和儿时洞中剥鳞,少时母神惨死一样。把我从一个地狱拖去另外一个地狱,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那时我很害怕。我想要的得到过的这一切,却从未想过要伤害觅儿,更未想过将她逼死。
      我第一次体会到,或许我真的做错了什么。和昔日父神天后的伤害无关。我把愤恨借她的手,发泄在了她最在意的人身上。
      我得到了报应,我永远的失去了她。
      如今想来,无论是无情无义的她还是有情有义的她。都从未属于过我。那时的滔天愤恨悲怨,其实想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不甘心。
      穷奇加诸于神魂中的戾气让我觉得,或许我也可能就这样和觅儿一起死去。到底还生出了些许欣慰,我这一生,一直都在被鄙夷抛弃,拥有的美好都来得那样短暂。似乎刚得到就流失于掌心。哪怕我那样想死死握住觅儿,让她不要离开我。她就像云烟一样消散,如同那日灰飞烟灭的霜花灰烬。
      我留下罪己诏,把自己锁在殿里,任凭屋外邝露如何撕心裂肺的呼喊,都没有求生的念想。这世间还留有什么让人眷恋的吗,没有,一样都没有。

      “殿下?”
      邝露打断了我的沉浸,我挥手让她退下。她走远时我偶然看见了她消失在花树里的背影,似乎我总在看别人远去的身影,无论是母神还是觅儿,抑或是父神。魇兽蹭了蹭靠在我脚边歇了下来,我目光错落再抬头时,却见她又折返了回来。
      “殿下,昨夜司星我发觉花界似乎有什么变动,主紫薇星宿,我怕。。。。。。。事关水神殿下。想来还是告知殿下知晓为好。”
      我慢慢抚着魇兽的头,小东西亲昵的蹭来蹭去,我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
      “花界的事自有花界处理,无需我费心。”
      “。。。。是。”
      “今年新升的仙家你选几个资质不错的,让他们慢慢学着驭星司仪,你也不必事事费神。”
      “。。。。。是。”
      她垂着头,这么多年依旧那样顺从乖巧,并未有任何不愿或是勉强。我思量些许,起身离开了那里。
      这些年天界都说,天帝不愿娶一房妻氏,或许是因为身旁有上元仙子的服侍,所以觉得无所需求。以至于叔父也旁敲侧击的问过我,邝露,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那时回答的是,叔父还需要问吗。
      是了,叔父没有再问下去,走时回头似乎有些惆怅,他说,大侄子,我一直以为多年前你同凤娃说的那番话,你已经想清楚许多事了。执念一词,你饱尝滋味,如今却还是放不开吗。
      说完拿出一节红线,懊恼的说,亏我还说要是说。。。算了你这天帝当的真真是得你父神真传,活该没个知心人。
      我本就是孑然一身,万年孤独的命理,昔日诸多过错杀戮,我早就万恶缠身,还谈什么别的。
      叔父跺着脚走了。

      我待邝露,无所谓好或是不好。她似乎也并未期望过我能给她什么,我也不能给她什么。哪怕多年常伴,我也并不觉她存在有多深,细想起来便是觅儿的记忆层出不穷。我让她留在身边,教授她驭星司仪,让她管理我的璇玑宫。现在仔细回想,似乎当年她说想一生追随我时,我甚至想这或许是天后安插来的眼线,我该如何妥善避开。
      叔父说,她神似三分觅儿,然则,她不爱笑,不像觅儿一般活泼灵动,我无论说什么,她只会淡淡的微笑,赞同我的言语。
      我那时不懂这种温顺是什么,也没有察觉我也是如此周而复始的对待觅儿,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我都能想到那是世上最好的事,是能让我开心的事。
      这种温顺下的固执,似乎总在我说让她离开时发作,那时她眼中有泪,却依旧语气坚定的说,邝露此生只想追随殿下,殿下去哪我就去哪,邝露没有任何别的想法,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不喜欢勉强谁,她说不愿,我便没有在问过。
      直到觅儿大婚前说,她不介意我纳妃,若是有中意的,只管娶进来,她说,邝露就很好。
      我那时确实动了气,我不怕觅儿无心,只怕她在这些事上过分用心了。我甚至想,觅儿或许是不开心我身旁其他女子,哪怕我对这个女子不甚上心,哪怕全天下皆知我深爱之人只有她。我为此还有一丝欢喜。
      我不愿承认觅儿的无情,总自欺欺人的想,以后只有觅儿和我,其他人如何我并不在意。
      那夜她大概猜出我所想,依旧是隐忍着泪说,今日就当邝露没来过来,走出这个殿门,一切还如昨日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好。
      我没回答,她擦了擦眼泪,竟开心的笑了,说,如此邝露就当殿下答应了,那么,上元仙子告退了。
      我看着她离开,突然想起那日她说要追随我,满眼都是坚定,语气也有些傻乎乎的。那样的神色,似乎再也没有见过了。居然也就默许了她的决定。

      当年我被穷奇反噬,将自己锁在殿里,我想着或许就这样去见觅儿,委实会吓着她,我做了这么多让她生气的事,要是还这样狼狈的去见她,她定然会更气恼我,就不会对我笑了。我叫邝露进来,声音嘶哑,她慌张的扑开门跑了进来,双眼绯红,头发凌乱,整个人很是狼狈,模样竟比我好不了多少。
      “殿下。”
      “邝露,替我更衣。”
      梳洗以后的我躺在榻上,安静的等待着觅儿来接我,对邝露说,退下吧。
      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站了良久,整个人失魂落魄的离开了。

      旭凤闯进来也在我意料之中,天界这些仙家将领,在我如今这样的光景下,会找他似乎怎么想都是合情合理。他帮我灭掉体力穷奇时,我觉得一阵释然和失望。失望我没能有勇气真正的和觅儿同赴黄泉,但是我似乎并不算输,我和他之间,似乎没有谁赢了这场杀戮。

      是我害死的觅儿,我有何脸面祈求她能带我一起离开。
      她离开时所想是,希望一起回到初始。初始,多么遥远的字眼。遥远到我似乎只能记起水池边含笑的她,在夜里笑得如株昙花般,像夜空中撕碎的一抹亮光,照亮了岸边的我。

      如果,一开始带她离开水镜的人是我,我带她回璇玑宫,送给她魇兽,比旭凤早,比所有人都早,我会好好将她藏起来。藏到我的怀中,我的梦里,我的心尖上,我的眉眼里。不让任何人发现。她一生不懂情爱又如何,众生如此多情愫,哪里比得上我一个觅儿。我会把我最好的都给她,送到她面前,让她开心。只有我和她,再无别人。
      可惜那时太远了,觅儿。
      我回不去了。

      我这些年所作之事,不后悔弑父夺位,不后悔逼死天后,我也没想过有一天万劫不复会报应在自己身上,似乎我早就万劫不复,无力挣扎,只能屈服于天,仪仗着他们的鼻息过活。
      如此多年的认命,让我不在意任何人。从前我卑微的祈祷着或许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父神的慈爱母神的怀抱,不再有人欺辱,不再仰仗谁,如今六界独尊多年,高呼万岁声不绝于耳,无人敢似从前般对待我和我的亲人,我却还是卑微的乞求着,乞求着有一天我能得到我的昙花,永远和她在一起。
      多么讽刺,经过了这么多,我的心中也只有一个觅儿。
      我却为了昔日的执念和怨恨,蒙蔽了双眼,自欺欺人的作下了一桩桩滔天错事,最后还逼死了她。
      我对旭凤,从来都是羡慕大过嫉妒。如果没有天后的推波助澜。我不会想千方百计的想毁掉它,不会从羡慕变成嫉妒,以至于后来的惧怕。或许也不是天后。我此生唯一最大执念,只有一个觅儿。
      他夺走了本该也是我的岁月和温暖,如今上天补偿我的觅儿,也要一并夺走。
      我怎能不怨,不恨。
      我从前不争,因为我知自己争不过。争不过天后,争不过自己的命。就在我以为这样蹉跎百年的时候,是觅儿把我领出这片虚无的荒凉之地。我喜欢在她身后看她欢喜活泼的背影,就像是看着自己的花,朝着有光的地方开放着,那么明亮夺目,生机勃勃。
      现在想来,我从来没有拥有过的这些温度,我以为霜花和寒夜,是同生同息的,可我忘了她也是花,花怎么会喜欢寒夜,他们都朝着光的地方而去,背后冷冷清清,只有一个我。
      “这株花就送给小鱼仙馆吧,我觉得小鱼仙馆和此花很是相似,都是如此的出尘脱俗,不同凡响!”
      是了,或许觅儿就是我的昙花。开在寒夜中的,属于我的花。

      而后,觅儿被旭凤复活,他们在人间重逢,有了棠樾。我许久没有踏出过天宫,还是不由的去了凡间看了看,看看觅儿的孩子。起初我是远远的看着,不敢走近。那孩子继承了他们好的相貌,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他发现了我,跑到我面前,有些疑惑似乎还不太确定,问我可是他大伯。我问他,为何这样觉得。
      他也说不上来,只说娘亲说过他大伯是条既好看的美男鱼,是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应龙。见我甚是出尘高贵,还与他爹爹有几分相似。说完还歪头笑了,你是见我娘亲在所以不敢出来吧。大伯你莫怕,我娘亲对我爹爹是严厉了些,但是不轻易凶别人的。
      我笑了,摸了摸他的头。他也对我亲昵了许多,抓着我袖子好奇问我,所以大伯你到底是鱼还是龙呀。
      远处觅儿唤着棠樾寻来了,我告诉棠樾,今日此事,莫要告诉你娘亲。便匆匆离开。
      往后,我总这样悄悄的去看他们,我也曾想过,也许有朝一日,我的身边也会有只粉雕玉琢的棠樾,同魇兽一般大小,欢喜的唤着我爹爹。他笑起来也同他娘亲一样好看,我一定爱若至宝,把全天下都送到他面前。
      我来次数多了,自然撞见了觅儿,她笑起来还是从前的样子,唤我小鱼仙馆。似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只是阔别了一个黄昏,我也笑了,笑意满溢,似乎就连我自己也没有改变过。

      我又回到了虹桥尽头,唤来满天流萤,心里升起了一丝憧憬,那是千年里不曾有过的欢喜,似乎就如同当年她说的,一切都回到了初始,我还是她心里那个池边的放鹿仙人。就好像,觅儿并没有身死,我也没有当上天帝,我还是那个驾着虹桥说要娶她的夜神殿下。
      我想或许我能留住一些什么,又能再挽回一些什么。所以我将这虹桥的流萤群星,化进了魇兽的梦里面,种在昙花里。
      我让邝露,每年都给觅儿送一株。心里期盼着,觅儿也许哪一天能带着这些花,走过虹桥,回到我身边。
      我给每一株花中,都放了一片梦。那是虹桥的流萤星光。我想让这些光,领着觅儿寻到回来的路,路上银河流霞,都是我给她铺的光。

      可惜觅儿没要我的花。

      她把花都藏在了珠子里,还给了我。我害怕她没有看到花里面的梦境,有些无措的说,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她说,我等的人不会回来了。我不相信,她不是就站在面前吗,我上去抱住她,用尽了力气,但却没有我想的那样温暖。
      我所求不多,真的不多。只有一个你。哪怕是这样的你,不能给我温暖,我也想一辈子都藏在怀里,觅儿你看,昙花开了,可惜这几千年,你都不在。
      掌心的水珠慢慢散开,一片雾气里似乎千万朵昙花都开了,我看着眼前的觅儿渐渐透明,变成一片绯色雾气消失,笑了起来。
      你看,你都不在。

      我千年里的痴傻执念,一瞬间被这场幻象击碎的尸骨无存。连一点残渣都被绝望磨碎成了粉末。我捂住心口居然笑得更甚,有些气息不稳。我笑我的卑微滑稽,笑我的痴傻深情。似乎也明了了,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光,她从未见过,更从未放在心上。
      她笑着唤我小鱼仙馆,也不是回到初始的岁月。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千年前我便看破了这样的命数,若大天界对于我来说再没了任何留恋。虽旭凤杀死了体内的穷奇,但是我早被其损伤神魂,时日无多。那时我不执着任何东西。帝位,权力,尊严。这些于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我唯盼着能早日身死,带着这一身的罪孽告别这个冰冷的世间。那时候邝露日夜守在殿外,没事便隔着门同我说话,我不想理会,也没有听见多少。不知身死之时别人会是什么光景,于我,似乎同万年前寂静的长夜一般,无声无息。唯一不同,大抵就是门外多了一声声哭泣的呢喃。我从来觉得,或许我亡故无人会为我难过神伤,不免听到这一声声的哭诉,竟有些释怀。
      我于是开口说,别哭了。
      门外的人立刻就安静了,似乎没料到我会理睬她,拍了拍门问,殿下,殿下你好些了吗。
      我没有再说话。

      她从来没有欺骗过我。
      如今却着实骗了我几百年。

      我终是支撑不住,瘫倒在地。邝露不知从哪出来接住了我,我累极了,将自己全然瘫靠在她怀里,也不愿在挣扎着起来。我倦了,早在千年前,也许是母神亡故以后,又或许是天后那一道道雷刑加诸于身时,我也无力改变一些东西。如今不过是重复着这些无力罢了。我痴痴的伸手,想抓住一些消散的雾气,他们只能从指缝间流失,哪怕是假的,我也留不住。
      我喃喃,觅儿,别离开我。
      没有光的地方,真的好冷。
      邝露拖着我回了寝殿,我仿佛又回到了穷奇所在的时候,跌在一片幻象里,虚虚实实,假假真真。那般近又那般远。我仿佛看见了母亲站在长长的水廊后对我微笑,唤我鲤儿,身后站着父神,温和的对我点头。我有些疑惑,但还是跑了过去,景色更替,变成了虹桥尽头的流萤星光,觅儿在万千星光下,朝我挥手。
      我无奈地发现,我似乎愈发能察觉幻象和现实。就如同我许久没有梦到过什么,醒来后唤来魇兽,发现梦中虚无一片,皆是空荡的。
      我还是恼怒邝露这些年的欺瞒,不过这也是我纵容的。我难道不知觅儿早已不在魔界,我每年都问她,花她收下了吗。她说收下了,我便信了。
      我也一直在骗我自己。
      这几百年来的痴傻欢喜,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入戏,台上的深情款款,也不过是我一个人的梦中梦,池中月。
      既骗了我,为何不一直骗下去,邝露。
      似乎我呢喃了什么,她突然放开手,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突然又哭着重新握住,叫我殿下。
      她总是哭,我儿时难过时也常哭,后来明了哭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事,便不再哭了。有时我也好奇她似乎真的是露水做的,总有掉不完的眼泪。思索起来,似乎这些都与我有关。她伸手抚上我的脸,叫了一声,润玉仙上。
      母神唤我鲤儿,父神唤我润玉,觅儿唤我小鱼仙馆,世人皆唤我陛下。前者如今再不能耳闻,这些声音早就消逝在了昔日的光景里,久到如今她这样轻易吐出口,我竟有些狼狈的想躲开。
      我早已不是那时的我了。

      而后,我听到了一些我从未听过的话,我闭着眼假装睡去,她施法变幻出万千的昙花绽放,如梦如幻,开在这样寒凉的夜里,开在我的身边。我还是觉得冷,唯独没有再想到觅儿。
      我在这场花影中似乎看到了有光从四面八方透进来,尽头是她带着魇兽,微笑的望着我。很是熟悉,好像千年前也是这样,自她出现,无论何时,她都是这样安静的守在远处。
      何时起,她靠的如此近了,我都未曾发觉。
      我对觅儿,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总担心失去,事事放在心上,有一天,突然就冷了。冰冷彻骨。
      我对邝露,从未上过心,也从未让她为我做什么,连我也没有发觉,她就这样离我越来越近,悄悄地,谁也没有惊动,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她悄悄的说,殿下,从前见你时你很孤单,邝露想陪着你,你也许就不会孤单了,后来你有了水神仙上,邝露很为你开心。我一直想做温暖你的光,可惜那不是殿下想要的,所以邝露只能守着殿下,等殿下找到自己的光了,邝露就能安心了。我想把最好的东西都送到殿下面前,想告诉全世界殿下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可是殿下,我们都执念了这么多年了,邝露想朝前看,殿下也学着忘记过去朝前看可好。
      她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似乎只是再说一件很舒心的事。说完后慢慢靠在床边,便睡了过去。我查觉她似乎已经深睡,才坐起身,缓缓的下了床榻,蹲下看她。
      这么多年,我知觅儿不会回来,却自欺欺人的不愿醒来,每年一株昙花,或许只不过,是在赌气。在这慢慢回归原点的时候,还期望着得到失去的东西。我也想过忘记觅儿,忘记过去的千年,可是刚一开始,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慢慢的,就对所有事都倦了。
      回头看着一切,留给我的只有一片狼藉。
      如今才觉得,或许这片狼藉背后,还有人同我一样,痴傻的不愿离开。
      我抬手想擦掉她眼角的泪,几个错落,终是没有下手。
      我没能上心的人,却把我放在心上几千年。我一度放弃失意时,她是否也同样这般肝肠寸断,黯然神伤。我想到第一次见她,她说要追随我,我以为她是天后的人,对她防备疏离,她似乎没看出我的意图,一脸欢喜的说自己永远不会离开我。那时我为何没发觉她也是爱笑的,算起来她同觅儿也是一样的年岁,也是一样的小女儿心性。
      我以往总欺瞒自己,实则多年相伴,她知我之事良多,我应当早非她心中的样貌。如今听她这一声润玉仙上,着实狼狈之极。我还何颜面,担得起这一声尊称。
      我也想过,这些花没能到觅儿手里,邝露会带去哪。或许是交给花界保管,或许是养在别处的哪儿,没曾想过她会放在她的一魂三魄里,用心血养着。复又伸出手,轻轻的擦掉她眼边的水渍。
      我所求不多,只有一个觅儿。我想把我最好的东西给她,哪怕我这一生只有这几处的繁华,我也想捧着到她面前,让她开心。我看着邝露,似乎看到那个自己。
      原来我们都是这样痴傻之人。
      魇兽不知何时跑到身边,似乎吃饱喝足,亲昵的蹭了蹭,吐出一片梦。
      梦里是我没见过的岁月,那时我在池边化出鱼尾,邝露从水桥后走来,提着裙角,还没有盘起发髻,就那样天真活泼的模样,她笑的欢喜,似乎看到了新奇美妙的东西,走到我面前,夸我的鱼尾好看。我对她笑了笑,她递给我一根红绳,说她喜欢我,想一辈子陪着我,问我可喜欢。梦里的我笑着收下了那根红绳,说着喜欢。
      也许,那时她能像这样,明媚动人的出现在我面前,带着满脸的天真和真挚,毫不保留的说着喜欢,或许在渴望被爱的岁月里,我也能放下觅儿,放下执念,继续做璇玑宫的夜神,做她心中的润玉仙。
      可惜,一切都回不到那时了。我被穷奇所伤,这些年失意神伤也无心寻求弥补之道,算着光景,留给我的时间已然不多。如果没有今夜,我或许会这样糊涂的带着失意离去,如今知晓所有,我竟有些舍不得。
      少时读书,佛经中有云,僧人路见树下芳草濒死,心生不忍,于是用肉身为此花遮风避雨。这样大雨下了一夜,僧人和花皆相继无事,第二日天晴,唯身后槐树枝桠垂掉,落叶满地,一片狼藉。
      我那么在乎觅儿,对她呵护备至,甚至逆天改命,折损寿元。她为了她的花,经历着雨打风吹,我就是她的槐树。她带着花走了,留我在原地狼狈不堪。我总说自己不求回报,然则我一直在等着觅儿有一天会回头,事到如今,我也想一定会有这么一天,哪怕这一天沧海桑田,在洪荒的尽头,我也会等下去。以至于我一直忽视了,我身边还有一个邝露。
      她离得太近了。

      这一夜,我似乎清醒了许多,毫无睡意,借着月色看清了满天的繁星,似乎没有记忆里那样的寂寥。生出了一些苍茫和无垠的空旷。我这一生,总把自己看的太重,又轻易把自己看的极低。总是患得患失,求而不得。
      于是,邝露说她想离开一些时日。我不知要怎样答复。从往总是我让她选,她从来不选,如今选了,我却不能果断的答允。
      我想起了许多这百年来的过往,并无多刻苦铭心,却在打开这个缺口以后,潮水般涌了出来。我过去对待觅儿,用心直至,却甚是专断,嘴上说着什么都好,实则事事都在违逆她所意愿。如今邝露说想离开,我却没了那时的专断蛮横,她似乎早该出去走走,守着我这样一方枯木,对她却是不公。
      到底,我还是有些舍不得。伸手便能唤来的她,总是待在远处的她,靠在门边呢喃的她,满脸柔和明媚的她,似乎被昨夜的风月撕开了罩住的屏障,清晰且频繁的出现在脑海里。我从未把她当作过觅儿的替代,也从未让她成为谁的影子,或是像谁,靠近谁。她值得更好的珍惜。
      我对她说,早去早回。

      而后,一切真的回到了原点。我带着魇兽,日夜都待在虹桥尽头的星河边,我在那继续种着昙花,不再过问六界之事。我读着这些年的梦境,大多都是觅儿的影子,我还是欢喜,伸手轻触那些片段里的脸颊,指尖直直穿透过去,什么也碰不到。但我也不在意了。
      我也常化出龙尾在星河里,挥手唤来满天流萤,拿着龙鳞想着,手腕系着红绳,似乎我已经做完了一些梦,等着梦醒以后的黎明。
      我问魇兽,你想不想她,她还会回来吗。
      我的爱只有这些,只有这虹桥,这星光,这一株昙花。给你就给你了,你不要就不要罢,哪里还有收回的道理。
      渐渐的,我的行动越来越慢,有时魇兽也能跑到我前面,我走了半天,也没能跟上。我捋了捋一头华发,颤抖的将那根葡萄藤重新插回发间,这么多年,我每每看着虹桥那头,期盼着出现一个人影,披着我降下的满天星光,回到这里。若走的慢了,我还能去接她。可如今我已经走不动了,只能守着昙花在这里等她。希望她来的时候,莫要嫌弃我。
      我也想起邝露,不知人间的春华秋实,是否和天界一样的绚丽,这些年我也时常梦到她,梦到第一次见她,她说要一辈子追随我,有些时候是她在我身后叫我,我会有,她就那安静的笑,很是好看。
      可惜我此生的爱恋痴傻,都给了觅儿,她不要了我也不愿再给别人。她不回来也好,走了也好。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年岁,一日我忽觉得精神极好,似乎连眼神都变得透彻,心中传来一丝期待,我似乎看到水雾指引着虹桥上的流霞,和着满天流萤星光,披星戴月的从远方迎来了一个人,那人只有一个淡淡的轮廓,看不清模样,但是她慢慢走近,越来越近,我抱着我的昙花也朝她走去,虽然还是看不太清,但是我觉得那样温暖,似乎是我寻找多年的光终于回来了。我把手里的红绳套在她手里,和她一起走过着这座沉寂了几万年的虹桥,走回我们的家。
      魇兽远远看着虹桥消散,那些四散的飞霞流萤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天界第二十八万年,天帝灭道。身归天地,与天同寿。

      润玉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润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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