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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凡(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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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不久的沈辞阙是被雨滴给砸醒的。
豆那么大的雨点,密密匝匝,毫不留情地往他身上打,想不醒都难。
“……”
倾盆大雨,泥巴小路,树影婆娑,深山老林。
沈辞阙顶着大雨坐在一滩泥水中,一脸呆滞地盯着他面前的路,半晌没有动作。
——他,沈辞阙,月老上仙,仙界霸王,现今被十分不体面地扔到了一座破山里。
雨水嗒嗒落下,沈辞阙呆滞着,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认清这个事实。忽而,他一个激灵,像突然找回了神,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环视一圈,“哇,这地……厉害的啊。”
说着便站起身来,虽然因为坐久了动作有些不稳。
他周边的林子里还有着微弱的光,可以看到里面一层一层的黑气正在聚拢,慢慢形成一个包围圈,流动着萦绕在沈辞阙不远处。即使雨水哗哗冲下,它也没散一点,反而越发浓稠,缠绕着树木枝干,偷窥般地躲在树叶后,不怀好意。
照书上说,这种现象叫做“黑煞徘徊,凶象之始,不祥之兆”。说通俗点,这些黑气就是枉死含恨不甘之人留下的怨气,聚集在一起一定没好事。
凡界之中,怨气冲天,鬼怪徘徊的地方其实不少,但像这样如此浓重的怨气聚集,就算是沈辞阙,也还是第一次碰上,不免觉得惊奇,连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都懒得计较了。
踉踉跄跄地站定,浑浊的泥水滴滴答答地顺着他的红色衣摆落下。拧一把头发上的水,浑然不在意的,沈辞阙边甩衣袖边观察了一会周遭的情况,确认没有什么危险后,一溜烟地走进离他最近的一层怨气中。
按理说,这么凶的怨气在这里集聚,大多数情况下怨主都会有几缕孤魂留下来,不甘地徘徊。再不济,还有消散不了的残存记忆。可当沈辞阙进到里面后才发现,这封闭的小空间内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出来,空荡荡的,脚下还是只有散发着腐烂腥臭气味的泥土。
沈辞阙敢保证,虽然说他此次下凡天帝把他大半修为给封了,可这跟他现在的修为高还是低没关系,这里真的一点东西都没有。
“嗯……奇了怪了。”沈辞阙不解,下意识地摸向手指。慢慢地摩挲了一会,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怎么滑溜溜的?
在心里打了个楞,沈辞阙低头一看——接着猛的反应过来,急忙冲了出去。
他的家底啊!
想着那东西应该是被扔下来的时候给弄掉了,沈辞阙欲哭无泪,暗骂几句把他扔到这里的南幡,又加快了脚步。
待他回到那个水坑前,一刻都不敢耽误的,沈辞阙撩起衣袖就俯身将手伸进泥水里,细细摸了起来。
此时此刻,沈辞阙转而深感庆幸,他掉下来的地方是深山老林,而深山老林里没有人。
因为无论怎么看,他这月老当得实在是太丢人了。既不飘然出尘,也不仙风道骨。穿着大红衣裳蹲在泥水坑旁,湿哒哒的头发又乱又长,若不是束了发,被人见着了,说他是失心疯也不为怪。
仰天长叹,心情复杂的,沈辞阙继续翻着那小小的水坑。
所幸应了那句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时间不算短的摸索后,好不容易,沈辞阙终于把他丢的东西给摸了起来。
立马将它戴在手上,沈辞阙稍稍安心。
那是枚玉戒,小小的,刻着一些古怪的红色花纹,通身银白。虽然沾着几滴泥水,但散发出来的柔和光圈依旧亮眼。
而在沈辞阙摸出玉戒的一瞬间,那些浓稠的怨气明显后退了许多,像是在忌惮着什么。
沈辞阙瞧瞧玉戒,又瞧瞧四周,疑惑道:“这么怕的吗?”
旋即又想到这玉戒的来头,沈辞阙顿时了然。
这本是上一任月老花饶笑给他的宝物,但叫什么沈辞阙早给忘了,只隐约记得它似乎挺厉害的。不过到手后,沈辞阙觉得它装东西不错,索性就做了纳物囊用,因为只有这玉戒能装下他数量庞大又稀奇古怪的小东西。
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中途被南幡砸晕,沈辞阙这次下来定是要再带一些东西的。
想到南幡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他嘴一扁,身子抖了抖。
甩甩头将南幡甩出脑外,顾及到自己暂时也弄不清楚这里的事情,沈辞阙干脆唤了张符出来。
随手将符扔到地面上,沈辞阙又坐回了水坑里,盘着腿砸吧砸吧嘴:“小老头,出来我们聊聊?”
沈辞阙觉得自己已经够客气了,可这黄色的纸张居然一动不动,除了哗哗雨声,没有一点声响。
皱起眉头,沈辞阙略微不满。一手戳向面前的泥土,他声音大了些:“小老头!我找你有事,快点出来啊!”
言罢,那张符依旧丝毫不动。
“……”
不需要再废话了。他噌地站起,又唤出一张符。
“出不出来?”
这张符颜色除了偏红外,乍看之下和刚才那张没什么区别,但认识的人都知道,它有个名字,叫做“换天符”,一点都不好惹——轻则燃灵木,重则毁天宫。要说它的来头,传言最多的就是沈辞阙去偷了如来佛祖殿前的红帘,加入昆仑木万花藤等灵物炼制,机缘巧合下竟炼成了一道无上口诀符。虽然这方式见不得人,但好歹沈辞阙又多了个宝物,众神对他的忌惮又多了几分。
至于如来佛祖为什么没追究,这就不得而知了。
虽说拿出了换天符来唬人,乍看之下像真的,沈辞阙却心下明白,他现在的修为早就驱动不了它了,完全用不了,这宝物就是张破纸。
没用是没用,但好在十分有效。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下,地上的符突然开始猛烈地抖动起来,簌簌地响。片刻,它猛的一个停顿,周身冒出细小的蓝色火焰,慢慢向中心聚拢。而后,化为灰烬。
灰白的头发先冒出来,接着是苍老的面容,一个身着几乎能和旁边泥土融为一色长袍的老头终于从地底上来,雨水避开他洒在旁边的地面。
他颤巍巍地行了个礼:“小神移槐,见过月老上仙。”
沈辞阙瞥了瞥四周,眉头先微不可见地抽了一下,随即又冷哼一声,转头把符塞回了玉戒中。
利落地又坐回水坑中,单手撑脸,沈辞阙又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开口道:“让一方土地神出来聊聊可真是费劲。”
“小神绝非有意冒犯,望上仙恕罪。”
“绝非有意冒犯?”沈辞阙细细嚼着这句话,啐了一口,“恕罪?的确有罪。”
“上仙所言极是,还望上仙恕罪……”敏锐地感觉到沈辞阙话中的嘲讽,移槐低下头。
话虽这样说,心中却不住嘀咕:“这月老都被封了大半修为,怎还是这般狂妄难缠?”
早就知晓诸神私下风言风语的沈辞阙一瞧移槐的模样就大致猜到了他心下所想,却只是摆摆手,眼神移到别处,道:“罢了罢了,你且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移槐定了定神,开口:“上仙请问。”
“这地方怨气那么重,原因?”沈辞阙用手指沾起一些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居然连泥土都沾了血,你就没管过?”
“这事嘛……上仙有所不知。”移槐面露难色,犹豫一会才接了下去,“这山中的事……小神管不了。”
“哦?可这听起来像是糊弄我的话啊。”
移槐自然否认:“上仙言重了,小神是实在无能为力。以往只要是凡界发生了这种事情,如果后辈解决不了,就会由专门的仙友出面解决。可山中的邪灵害人不是一天两天了,却无人过问。加之这作祟的邪灵不一般,所以……”
沈辞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挑眉:“当真这么厉害?”
移槐回答:“不瞒上仙说,如果此次不是上仙召小神前来,小神可是没胆子再踏进这里的。”
“哦……那看来真是难办呢。”沈辞阙心下骂着胡说八道,表面则漫不经心的,开始把玩自己湿透的头发。
移槐道:“谢上仙理解。”
沈辞阙没立刻搭话,抬眼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天空。半晌,懒懒开口:“不过……你就没想过上报?南幡不是管这些的?”
“呃,这……”
移槐一慌,想好的措辞还没说出口,沈辞阙又突然道:“罢了,反正也不关我的事。”
“……”移槐一时摸不准他的心思,“那……上仙这是?”
“没事啊。”沈辞阙再度站起身,耸了耸肩,“你去做你的事吧,我走了。”
“呃?那,上仙一路……”
“啊,对了。”沈辞阙蓦地转身,笑嘻嘻打断移槐,“这山上的梨树什么时候在的?”
移槐噎了一下,如实回答:“参差不齐。有些是小神上任之前就在了的,也有些年岁不久。上仙这……”
“哦,知道了。”再度打断移槐,沈辞阙歪歪嘴角,“你上任多久了?”
“差不多四百年,怎么……”
“那这比你还早的梨树早修成妖了吧?”
“大概吧……小神不怎么……”
“大概?一方土地神竟然不知道自己管辖地上精怪的情况?这算不算治理不当啊?上一任的小土地没考过你什么叫尽职什么叫渎职吗?”
“这……自然是考过的。这事是小神的错,上仙教训得……”
“停停,你这一开口我就又想到刚刚的事了。算了,我改主意了。”
移槐蓦地脸色转白。
这也怪不得他太大惊小怪。自沈辞阙得道飞升以来,仙界中就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诸神修为行恶尽,不及一方沈辞阙。这话的本意并不是指沈辞阙真的作恶多端,只是嘲讽沈辞阙太过于不讨喜。其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隔三差五地就在仙界折腾出几件事来,更是因为他总能用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把人都得罪完,而后还能想出各种法子折腾你,接着全身而退。
恶劣得简直不像仙者。
果不其然,沈辞阙指着他身边道:“你听说过面壁思过吗?没听过也没关系。喏,就是你旁边那石壁,面对着它,站着不许动,等雨停再走吧。”
移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头一看,只看到一片摇曳的梨树林,哪有什么石壁?
“上仙,这……”
“别跟我说没看到石壁,今天我说要罚你,你就是搬也得给我搬过来一个。”
说罢,沈辞阙朝移槐一笑:“记住了啊,别想着糊弄我。”
一方山石一方草木,都自有它生长于所在之处的道理,怎能说动就动?
却迫于沈辞阙强硬的态度,移槐只得应道:“……是。”
可过了一会,却未等到沈辞阙的回话。移槐再一抬首,身前已经空荡荡,哪还有沈辞阙的身影?
本就憋着火的移槐脸上一阵发青,良久,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果真是得罪人的好苗子!”
这边已经走远的沈辞阙一字不落地将他的话装进了耳朵里,也不恼,依旧笑嘻嘻的。只是下一刻,他从玉戒中取出一把精致的小锁,嘴巴动了动,驱使着那锁往移槐的方向飞去。
此锁名为束灵,也是花饶笑留给他的东西。说是宝物,但其实就是一个教训人的小玩意。只要是被束灵锁住的,无论是仙人妖魔还是鬼神精怪,在一段时间内都会动弹不得,而且会非常难受。至于怎么个难受法……冰火交替,幻象迷眼,嘹鸣贯耳,一访无边地狱等等,就看那个人中的是什么签了。
不敢进山?不知道梨树妖的存在?笑话,真当他沈辞阙是傻子不成。满嘴谎话的老头子,不教训一下还真想翻了天了。
不过要真说起来,沈辞阙觉得他也得谢谢这个叫移槐的土地神。要不是他出现时把那些怨气吓散了,他还指不定能找到躲在怨气里面来不及藏好的梨树小妖呢。
但一码归一码,沈辞阙一点犹豫都没有,还是让束灵将移槐锁上了。
只能说他是自作自受,在沈辞阙那可没有将功补过一说。
做完这件事后,沈辞阙才慢慢悠悠撑起一把伞,头都不回地往山顶走去。如果他没感应错,那梨树妖的本体就在那里。
梨山的路不好走,泥泞不堪,山道崎岖,有时又会惊现隐秘断崖,人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因而就算没有邪灵作祟,光凭这山道它也能拿个危山的名号。
虽说沈辞阙是一代月老,还被称为上仙,但现在的情况是,他经脉凝滞、仅剩的一点修为低得可怜,要爬一座这样的山还是得费不少力气。
好不容易上到山顶,沈辞阙突然就觉得一开始他就走错路了,应该直接走掉的。
对于映入眼帘的景象,沈辞阙的评价是实在不怎么好,说是荒芜也不为过。
杂草丛生,碎石交横,唯一的那棵梨树已经枯死,躯干矗立在一堆低矮灌木中,大大的裂痕从树顶一直蔓延到树根,龟裂的树皮摇摇欲落。
一身着白衣的姑娘坐在树枝上,周身散发着淡淡的白光,照亮一小片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怨气。柳眉杏目,朱点红唇,倒是个美人,但双目无光,或者说是一潭死水,整个人硬生生没了水灵。
沈辞阙摇摇头,不禁叹气。本体被毁成这副模样,妖早就活不成了。原来他捣鼓这么半天,寻到的竟残存的虚影。
无奈地再叹一声,沈辞阙道:“就不该管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