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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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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点打在石头上,泠泠雨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听来格外刺耳。
“该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万事皆料到,只是没想到最终落得这样的结局。
是失算了么?可谁让背后捅自己一刀的人是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呢?一招走错,满盘皆输。沈言啊,年少轻狂时我也曾与你推心置腹,给予的信任自不必多说,可二十多年的情谊真的比不过权势滔天的诱惑吗?你向来聪慧,怎会不懂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
罢了,知道了又能如何,人各有志,终究强求不得,想这般多,只徒增愤恨而已。
他闭上眼睛,窗外雨声刺耳。
“老爷,门外来了一队官兵...”管家匆匆忙忙的从远处奔来,气喘吁吁,还未说完就看到窗前的身影摆了摆手。
“知道了,下去吧。”他回过身,声音清淡。
管家擦了擦额头的汗,弯腰行礼正待要开口说什么时,屋内那人却突然出声:“不必开口,我心中有数。你...回去收拾收拾离开这里吧,这些年我不曾亏待你,也辛苦你劳烦多年,你…你以后自己保重。”
“老…老爷?”
“下去吧。”声音轻飘飘的落下,将最后一点关于这世间的善意交付了出去。
管家慢慢的退了出去,在门前跪下,五体投地行了大礼,而后沉默的退了出去。
屋内的人静静的坐了片刻,终于缓缓起身,对着豆大般微弱的烛光理了理衣服,挺直脊背,走出门去。
这一去,恐怕凶多吉少。
七日后,大安国宰相何峥以通敌谋逆罪处以死刑,示众三日。
斩首那日,他披头散发跪在法场,地上扔满了臭鸡蛋烂菜叶,脏污不堪。他抬头,观刑人无数,黑压压的人群都小声议论,无一人敢为其发声。他望向远处的天空,悲从中来,眼眶微微润湿。
人活一世,或终有所求,或老有所依。而自己呢?这一生到底为了什么?这一辈子,不说是为国为民的清廉父母官,可也对得起天地父母对得起孔孟圣人,想想也实在可笑,这一生啊...皆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忠心耿耿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被背叛被算计,无辜身陷狱中,平白招来无端怨恨。到底是自己太愚蠢,到死才看清所谓至交好友的面目。愚蠢啊,愚蠢...
何铮痛苦的闭了闭眼,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再也不做这种人了。
“午时已到,行刑。”监斩大人一声令下,侩子手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
片刻,何峥身首异处。
明明是死了吧,可他却感觉自己慢慢的游离出体外,变成一种透明的状态。他突然明白,这是真的死了,真的解脱了。他随风漂浮着,低头看着自己的尸身,鲜血溅出洒落一地,周遭人皆视之为灾祸,避之不及。
也罢,来之一人,去之一人。
他游移过街边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看尽烟火凡尘,一缕孤魂,再无可惧。想着总会有传说里地府阎罗来就这抹魂过问一番,然而就这样飘荡了几天,竟好像被遗忘了似的无鬼来寻...
城外,有人快马奔来。一骑绝尘,直奔到何府前,一下马,整个人仿若脱力,摔坐在了地上。很快身后有护卫跟上来,见状连忙上前。
“他人呢?”声音嘶哑。
“主子,人已经没了。”他身后的护卫上前一步,轻声道:“主子,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节哀?你们告诉我,我不在京城的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他人呢?让你们好生看着的人呢?”欧阳玖低声质问,这几句简单的言语仿佛用尽了力气,脚下不稳,身体剧烈摇晃,似承受不住这般重量,猛地跪在了地上,尘土四溅。
“主子,是皇命。”护卫低声嗫嚅。“皇命不可违,更何况…”
欧阳玖侧过头狠狠的闭上眼睛,沉默良久。
好一个皇命不可违。
“他现在在哪里?”
“主子,何…何大人示众三日。没有圣上的命令,没有人敢给他收尸。”护卫答道,也有些不忍。听到此话,欧阳玖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他握紧了拳头,向法场狂奔而去。
法场上没有人,有些孤寂,地上很脏,到处都是烂菜叶子和破碎的鸡蛋汁液,发黑的木质高台上有着干涸的血迹,一大滩在地上,中间一堆看不出形貌的尸体。
欧阳玖在离何峥还有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衣衫狼狈,满脸风尘。眼睛通红,一双拳头紧紧握起,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护卫见他如此刚要伸出手搀扶时,他竟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七尺男儿竟忍不住哽咽不止。
护卫心头大憾,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起来。一时不知怎么,竟要感慨的落下泪来了。
“自以为是,愚不可及!”欧阳玖恨恨的,仿若要咬碎这一口牙齿。
早告诉你那个朋友野心极大对你恐有不利,你为何不信我?早跟你说过皇子之争危险甚大你为何不给自己留退路?是了,这些年我为了安天子之心,想保你性命无虞,在朝堂之上处处与你作对,你未必信我。怪我。
“主子,回去吧。”法场周围有人在说话。
何峥心念一动,飘了过来。
是他…
他来做什么?
法场前,有一个人跪坐在那儿,似是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他来看我的笑话么?何必呢,我死后也威胁不到他了。”何峥满心疑惑。飘上前打量,却见他双目通红,也不知几夜未曾合眼,衣衫尽染风尘,脸色苍白,双唇紧闭,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平时见惯了他凶狠残暴的一面,这一副痛苦模样令何铮愣住了。
良久,欧阳玖起身缓缓走上高台,抱起那颗沾满血的头颅,不忍看,轻轻装进袋子里。
“主子,圣上有命…”护卫轻声提醒。
欧阳玖没有理会,一步一步走远了。
何峥飘在旁边,心中疑惑。来京为官多年,自恃清廉之身,交好之人寥寥。却也从未想到过居然是欧阳玖来为他收尸,曾经的敌对后面隐藏多少不可言说,所以,他活这一辈子都活到狗肚子里了么?看不清是非也罢了,现在居然连自己身边信任之人也从未认清过。被骗了一辈子,被利用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是自己的死对头给了自己最后的一点温暖,还真是讽刺啊。
何峥无声的笑了,有点点金色的光芒从他眼角飘落,不见。
何峥一路跟着欧阳玖,看着他静默不言,看着他为自己下葬,看着他失魂落魄夜不成眠,看着他噩梦惊醒中邪般念叨自己的名字,看着他雷霆手段设计了背叛自己的人…
欧阳玖,你又何必呢?我已经死了,我死了啊。
深夜,何峥站在欧阳玖的床边,看着他睡梦里纠结起来的眉头,伸出手想要摸平他的眉,却没有触到,穿过了皮肤。窗外的月光像白练倾泻进屋内,照在了他的手上,透明的,不真实。何峥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慢慢的变得愈加透明,将要消失在空气里。他惊恐的抬起头,嘴无声地开合:“欧阳玖...”
这是真的要走了吗?
面对真正意义上的死,何峥想的却是,终其一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欧阳玖,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