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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章 斜阳正浓 ...

  •   当曹仁军如黑色密林般出现在纪南大营前方时,天色已近破晓。这是因为他们在半路上遭遇了我军的伏击,但值此危急时刻,为确保大营的绝对安全,程普并不敢冒险以大军轻出,而只是派出一支小规模的奇兵。可即便是这支小规模的奇兵亦并未恋战,他们只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地斩杀了数百敌兵、继而造成曹仁军一度的混乱过后,便迅速撤回了大营。然而,他们带回的军情却让每个人都不由绷紧了心弦——敌军倾巢而出,曹仁竟是要破釜沉舟,一战扭乾坤了!

      震颤人心的号角声和鼓声响起时,东方天际正好抹上一道鲜红。天要亮了,事关成败的搏杀开始了——

      山呼海啸般,曹仁军展开阵型压向我军营垒;我军营垒中,箭矢和机发抛石则似暴风骤雨般扑下!

      虽然不断有人倒下,但在铁甲坚盾和两翼箭雨的掩护下,曹仁军仍在不断向前推进着。眼见他们即将冲杀到我军垒墙前,远程武器已失去作用,埋伏于垒墙外壕沟中的周泰、凌统所部奋然而起,一跃冲出壕沟,随即与之展开最惨烈的近身肉搏!

      曹仁军以两阵轮换厮杀,一阵排空巨浪刚刚退去,又一阵万丈狂澜劈面压来。太阳一寸寸高升,天空越发分明,大地却被一片血色淹没,浓稠得令人窒息……

      “报——!禀报程都督,凌统将军告急!”

      望楼上,程普闻报倏地一扬眉,“吕将军!”微一沉吟,他双目炯炯直射吕蒙,“老夫将亲率所部出垒杀敌,即刻起,大军全权交你指挥!”

      “程公不可!”吕蒙闻言不由急道,“前方告急,自当由蒙领兵支援,程公身系三军安危,怎可亲身赴险?”

      “怎么,你是嫌本督年老,信不过本督,还是信不过你自己,怯于担任指挥之职?”

      “末将……”

      “休再多言!”

      说罢,程普快步走下望楼,飞身上马举刀大喝:“将士们,随老夫出垒,杀——”

      胶着的态势中,双方都在不断投入兵力。又一个时辰过后,吕蒙所部亦由副将秦威统领出垒作战,大营之中,便只剩周瑜所部守垒。

      周瑜……

      一念及他,心头立刻像有钝刀割过,一阵一阵抽搐地疼痛。这疼痛又滋生出一股恐慌,凉凉地向四肢百骸蔓延,令我忍不住微微颤栗——战斗开始前,周瑜因持续低烧已再度陷入昏迷,医官说,危险并未过去,那一箭,伤了他的肺。将者,三军司命也。将衰则三军之勇不奋,何况目下?目下,将士们确乎正浴血奋战,可推己及人,军心如何,不问可知。

      “大都督还未醒转么?”战斗的间隙,吕蒙侧首询问,可答案依然是否定的。不约而同地,我们将视线由激烈的战场转向一片静谧的中军帐——死神依然在中军帐上空盘旋,也将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悬挂在三军将士头顶……

      “身中毒箭,周郎必亡!江东群小,速速投降!”

      便就在这个时候,曹仁军的齐声大呼如炸雷般爆响!

      ——那支箭有毒?

      目光射向吕蒙,我的心跳像是骤然停止了!惊疑不定地,他的视线晃了两晃,但随即一凝,几如被冰雪封冻——

      “此必是曹仁诡计!”他猛地跺脚道。

      是,是了,必然是!关于周瑜所中之箭是否有毒,我们曾一一地、反复询问几名医官,而答案无一例外全是否定。那么此刻,曹仁如此大张旗鼓地宣扬周瑜身中毒箭,其目的只能是——乱我军心!

      攻其心,折其志,不战而屈人之兵,谋略之最上乘也。从赤壁到江陵,周瑜可谓将攻心之术运用到极致,曹仁忿恨之余,怎会不思报复?如今绝佳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又怎会不大大加以利用?周瑜伤情如何,除了少数几名高级将领,余者皆未知其详。方才,就连我和吕蒙都险些入彀,何况本已心存惶惑的其他人?

      “吕将军快看,西垒有敌兵冲上来了!”

      陡然间,掌旗官锐声大喊,额上青筋都根根暴起。西垒是我军兵力最为薄弱的所在,举目望去,但见那里的曹兵已越过壕沟,正蜂拥将云梯搭上垒墙!

      见此情景,吕蒙睚眦欲裂,战袍一抖便飞身冲下望楼。急切中我亦紧随其后。

      便是这片刻工夫,西垒曹军已手举钢刀盾牌汹涌缘梯而上!掣刀在手,吕蒙大喝着登上垒墙:“弟兄们,随我死战到底!杀呀——”

      白刃交击,鲜血四溅!迫在眉睫的威胁驱除了一切杂念只在每个人头脑里留下一件事——将刚刚冒头的敌人,杀死!

      “呜——呜——”霎时间,对方的死战号角亦冲天而起!曹仁!人群中我蓦地看到他,大红斗篷玄铁甲,胯|下白马神骏异常。啊,一俟瞅准时机,他亦勒兵阵前,亲自督战了!看啊,他是多么猖狂,多么猖狂!挥舞着战刀,他正大声呼喝,他呼喝他的士兵们,命令他们扑杀过来,一波接一波地扑杀过来!就连他胯|下那匹雪白的、几乎看不到一根杂毛的宝马亦仿佛受到他的感染,躁动着不断以四蹄叩地,似乎下一个瞬间,便会如离弦之箭般直扑上来!

      激愤自心间泛滥开来,又随着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操起一枚礌石,我将它狠狠砸向涌上来的曹兵,然后是第二枚,第三枚……然而随着体力渐渐衰竭,我的心却越来越深地陷入无尽暗夜般的绝望……

      “阿越!”

      又一名战士在我身旁倒下,可他最亲密的伙伴只来得及唤一声他的名字。空出的位置必须被马上递补,无暇哀戚,无暇悲壮,警醒与麻木,激愤与绝望,一颗颗冰火两重的灵魂苦苦支撑在这里,支撑,支撑……

      “大都督!”

      耳边最初响起这一声呼唤时,我以为只是战士们在极度疲乏与紧张状态下的呓语。可随着加入这“呓语”行列的人越来越多,在阻击了曹军的又一轮进攻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回头望去,一刹那,整个人却不由惊呆了——

      伴随着哒哒如战鼓鼓点的马蹄声,担任主帅护卫任务的百人卫队正迎面飒飒而来。猎猎舒卷的帅旗下,一人一骑被紧紧簇拥着行进在队列最前方,马上人腰挎长剑,衣甲鲜明,正午的阳光照着他剑眉星目,使得每一个正向他行注目礼的人顷刻间眼前分明——

      “……大都督!”

      “大都督——”

      “快看,真的是大都督!”

      整个纪南大营沸腾了!绝望的心为之一振,一种难以遏制的情感蓦然如潮水般涌上喉头!

      一直在大营内巡视了一周后,周瑜最终驻马于整个战场的指挥中枢——望楼之下。屏住呼吸,我紧张地凝望着他每一步的动作——

      稳稳地,他离鞍下马;

      稳稳地,他登上望楼的第一级台阶;

      接下来是第二级,第三级……

      陈霆紧随其后,始终与他保持三步远的距离;手按胸口,我却怎么也按不住心头的狂跳。

      整个世界似乎都静止了,连风都停止了流动。

      最终,当他终于迈过最后一级台阶,登顶凭栏而立,我的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杀曹仁狗贼!杀——”

      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声,霎时间,大营内外,呼应声此起彼落,惊天震地!

      疲乏与伤痛全都遁地而走,血勇之气被噼噼啪啪点燃。而对曹仁——这个胆敢谋害自己主帅的“狗贼”的仇恨,则统统化作这血勇之气的一部分,驱动着战士们不顾一切地扑向曹仁军!

      面对这骤然奋起如地狱恶鬼般扑杀而来的对手,曹仁的士兵们似乎吓傻了。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们当中的一部分甚至怔愣着僵立当场,可这群人再也没有机会恢复行动能力了,因为下一个瞬间,他们已身首异处。

      很快,曹仁军被重新压制到壕沟线以外,形势急转直下——对曹仁而言。然而,除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军队于瞬息间溃如崩坝,他还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

      沮丧么?忿恨么?或者,仍有那么一丝不甘?死死盯着曹仁,我发现他既未鸣金收兵,亦未气急败坏地斩杀溃退者以止颓势。驻马原地,他仰着头,长久地凝视着望楼之上,凝视着上面那已与他鏖战一年之久的对手——沮丧,忿恨,或者,仍有那么一丝不甘。

      便就在这个时候,一人一骑如一支离弦之箭般闯入我的视野。马上人身材十分单薄,骑术亦显然生涩,看服制,他仅仅是我军一名普通士兵,而那马,当是刚刚从溃退的曹军中抢得的。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跃马扬鞭,斜地里直逼曹仁而去!

      樊平,我立刻认出他!可他在做什么,这样全无掩护地直冲过去?那是曹仁,曹仁!他这样全无掩护地直冲过去,究竟是要做什么?!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曹仁及卫护其周边的侍卫们亦显然意外又迷惑,因为此时此刻,双方相距已不过百步之遥,可他们,竟未做出丝毫反应!

      “啊——!”陡然间,曹仁腰身一摆,仰天向后便倒!一支羽箭,堪堪擦过他面门,以迅若激电之势,直直钉入他身后一名侍卫的眉心。后者甚至未来得及发出一丝声响,便扑通一声跌落马下,做了曹仁的替死。

      长弓再次满挽,樊平试图再发出第二箭,直捣心房的震恐,却伴随着蓦然反应过来的曹仁军的呼号,震颤着从我胸口直冲向喉口——

      “阿平——!”

      如蝗箭矢,尖啸着刺破空气,刺破樊平单薄的身体!眼前的世界一点一点模糊了,随着缓缓倒下去的樊平,支离破碎……

      “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杀呀——”

      全面反攻的号角吹响了,吕蒙率领最后一批主力呼啸着杀出营垒!置身其中骤马挥刀,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沸烈得似要裂肤而出!什么道,什么义,什么慈悲,什么良善!扑面而来的血雾当中,裂人肝胆的喊杀声中,当你一面冒着随时可能被撕烂的危险厮杀肉搏,一面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同袍兄弟被撕烂时,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在每一个参战者体内的,只能是激愤,是仇恨,是求生的本能,是噬血后的疯狂……

      樊平的那一箭虽未能要了曹仁的命,却让后者那勉强维持着的争胜之心最终瓦解了。随着曹仁拨转马头后撤,其大军终于全面溃退。可当风烟散尽,鼓角息灭,我面对的,却是樊平千疮百孔的尸体。

      此刻,他静静躺在吕蒙营帐内,一片凝滞的压抑中,他的同袍兄弟们环绕着他,我的心头,却是一片空白。

      一丝风拂过鬓角,吕蒙掀帐而入,默默看我一眼,他默默肃立一旁。——他从哪里来?从中军帐么?此刻,浴血归来的将士们仍围在帐外,迟迟不肯离去么?医官们仍在解释说,他们的大都督只是暂时昏迷,疮口并无大碍么?

      伸出手,我拔下位于樊平胸口的第一支箭。他的血液已停止流动,是以当三棱形的箭簇脱离他的躯体时,触目所见,只是一个暗红参差的血窟窿。

      然后是第二支,第三支……

      终于只剩最后一支箭,位于樊平右肋。似乎是下意识地,我把这支箭留到了最后。

      目光落到箭尾——洁白的翎羽已染上斑斑血迹,一刹那,我仿佛看到雪白的绷带上,赫然一抹鲜红透出,渐次扩大,触目惊心……

      “你应该有所准备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周瑜伤得多重,你清楚得很。从来就没有奇迹,自他强自奋起激扬吏士的那一刻始,你就应该预见到,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就连樊平的死你也该有所准备的,不是么?”那个声音继续说,“那一夜,长江边,樊平曾对你说,无论为吕将军还是大都督去死,他都无怨,不悔……”

      “无论为吕将军还是大都督去死,我都无怨,不悔!”

      吸一口气,我抬手握住箭杆,可随着手指渐渐收紧,这只手还是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咬咬牙,手上猛然加力,一瞬间,我似乎感受到铁制的箭簇划过肋骨时的尖利触感,而随着它最终脱离血肉而出,我整个人也像是被掏空了……

      我没有注意到天是何时黑下来的,似乎只是俯仰之间,它就黑下来了。

      中军帐外的火把连缀成星河,人们静静地站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

      “报——!禀报程都督,曹仁、徐晃已率残部撤离江陵!”

      “自何方而走?”

      “江陵东北。”

      “末将愿领兵追击!”凌统跨出一步,主动请缨。

      垂下眼帘,程普却是一阵长长的沉默。良久,他将视线缓缓扫过凌统、吕蒙、周泰,以及此间的万千将士——

      “困兽之斗,自古兵家所畏。江陵一载,死伤何其多也!今曹仁既已弃城,莫如……就任他去罢!”沉沉发出一声喟叹,程普回首望向一片沉寂的中军帐,“公瑾他,当不至怪罪于我……”

      有风吹过,一簇簇跳动的火焰倒映在将士们眼中闪闪烁烁,也将他们沉默的脸庞映得明明灭灭。

      我们胜利了,然而,无人欢呼。

      第二天黄昏,包括樊平在内的、在最后一场战斗中捐躯的将士们将在纪山脚下入土为安。

      浩渺莫测的苍穹下,活下来的人簇拥在一片肃穆中,默默看着死去的人埋骨异乡——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漫天纸钱如絮如雪,迷离了视野。蓦然抬眸,山岗之上,是谁素衣翻飞的身影渐渐清晰?

      “大都督——”

      积蓄的酸楚在人们喉间涩涩滚动。独立岗上,周瑜静静地与他的战士们做最后的告别。

      此刻斜阳正浓,在他身后放射出动人心魄的火红辉光。这过分绚丽的景象一点一点灼痛了我的眼,直至黄沙漫起,尽掩英魂,我望着苍茫天地间一列列新起的坟茔,蓦地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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