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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六章 枭雄 ...

  •   一路全是坏消息。

      先是丹杨山越渠帅金奇、毛甘、陈仆、祖山等各纠集万余户在歙县、黟县发动叛乱,权不得不派遣贺齐和蒋钦各督兵万人前往征讨。紧接着,割据一方、一向无视许都朝廷的益州牧刘璋遣使向曹操示好,表示愿受朝廷徵役,遣兵给军。

      孙子曰:“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又曰:“水之弱,至于漂石者,势也。”虽说益州地处偏远,并不能对此役成败构成直接影响,然而,刘璋的这种姿态对于刚刚吞并荆州、威势愈大的曹操而言,无疑如在越烧越旺的火堆里又添了一大束柴薪。至于歙县、黟县的叛乱,我想,大约不会有人相信这仅仅是巧合。

      可这还不是最令人心惊的消息,最令人心惊的消息,来自至亲。

      今年春天,曹操一面做南征荆州的准备,一面派遣使者刘隐奉诏南下,封拜堂兄孙贲为征虏将军,领豫章郡如故;孙辅为平南将军,假节领交州刺史。孙贲早年由袁术表为行征虏将军,由策任命为豫章太守,如今算是得到了朝廷的正式承认。而对于孙辅“假节领交州刺史”的任命就有些微妙了。

      刘表一直觊觎交州,此前与许都朝廷任命的交州刺史张津连年交兵。张津为部将所杀后,刘表私自派遣零陵人赖恭代替张津,其时苍梧太守史璜亦死,刘表又派遣长沙人吴巨代之,与赖恭一同来到交州。许都朝廷听闻张津死讯,先是诏命交州本地豪族、时任交趾太守的士燮董督交州七郡,对抗刘表。此时曹操以朝廷名义正式诏命孙辅领交州刺史,又赐孙贲、孙辅兄弟二人将军号,除了想令二人加入交州的混战对抗刘表,更隐隐有离间江东内部之意——须知权的正式官职不过是会稽太守,官阶亦不过是讨虏将军,而孙贲之女嫁与曹操之子曹彰,两家是亲家。

      如今,在曹操袭破荆州、威震南土之际,孙贲、孙辅兄弟似乎与曹操建立了某种隐秘的联系——目前传来的比较确定的消息是,孙贲欲遣子入质。

      而周瑜,谈笑自若,从容如旧。

      “大都督!”

      一个大嗓门从外面响起,听到这个声音的一霎,我不由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这就是吴侯之妹么?整天舞刀弄剑,江东无人敢娶的那个?”

      ——耳边第一次响起这个大嗓门,是在宫亭校场。彼时我正拉满弓弦瞄向箭靶红心,本来不欲理睬,谁知那个声音继续喋喋不休道:“听说去年有人不怕死地向她求亲,结果被她打断了腿?吴侯上辈子怕是作了不少孽吧,不然怎会摊上这么个妹妹?他居然还让这个妹妹领着一群娘们儿进军营?大都督居然还答应了?真是,没得招来晦气!”一箭射中红心,我回首朝那声音的来源望去,站在他身边的两名士兵战战兢兢地看看我,又看看他,嗫嚅着:“甘……甘将军……”

      甘宁,字兴霸,年初时新近归附的荆州降将。他本是益州人,出身巴郡临江县严、甘、文、杨、杜五大姓中的甘氏。听说他年少时轻侠杀人,藏舍亡命,在巴郡大有名声。其时他聚合一群轻薄少年,自任渠帅,携弓负弩,头插鸟羽,身佩铃铛,百姓们听到铃声,便知是甘宁来了。其出入,步行则陈列车骑,水行则连结轻舟,侍从之人皆衣着华丽,走到哪里,哪里光彩斐然;停驻时,常用缯锦维系舟船,离开则割断抛弃,以示豪奢。所过之处,若当地人及属城长吏隆厚接待他,他便倾心与之相交;倘或礼节不隆,他便放纵手下抢掠对方资财。如此数年后,不知怎么突然良心发现,发奋读起书来,做了蜀郡丞。可最终还是因不满刘璋而发动叛乱,奈何叛乱失败,他不得不带着八百僮客前往荆州依附刘表。清高的刘表不齿他“锦帆贼”的过往,一直不予进用。不得已之下他又来到江夏依附黄祖,然而黄祖非但不重用他,还令人分化招诱他的僮客,总之是郁郁不得志。

      “兴霸。”见甘宁走进舱室,周瑜露出一个微笑。

      “大都督,樊口就要到了,我们要不要派人去刘备军中探一探虚实?那诸葛亮口口声声‘今战士归来者及关羽水军共计精甲万人’,我怎么觉得其中有诈?”

      马脸□□嘴,牛眼罗圈腿!——站在一旁,我恨恨地盯着他,因为恨,看他的整个感觉都不对了似的。比方说,他是长脸不假,但离马脸还有一段距离;他的嘴巴确乎大了些,却呈现出一种钢铁般的坚毅线条;说他长了对牛眼倒不算冤枉他,他那一对眼睛,又大又凸,不瞪的时候像牛眼,瞪起来像牛铃;至于罗圈腿,其实只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站姿有问题,第一印象难以改变罢了——他彼时抱臂斜靠在一辆战车旁,一条腿曲起架在另一条腿前面,只以足尖撑地,还一摇三晃……

      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在听到他那一番令人气不打一处来的言辞后,我尚未发作,身边侍婢已纷纷手按腰刀,向他怒目而视。“不是说江东女子最是温柔可人么?看样子是谣传。”撇撇嘴摇头离去,他一边走还一边对那两个战战兢兢的士兵聒噪,“箭法倒还马马虎虎,只是猎场上猎猎狐啊兔啊的尚可,战场上杀人么……你们俩总冲我挤眼睛干吗?军队不是女人待的地方,她们该回家织布绣花!难道我说的不对?”

      “该死的锦帆贼!”虽然类似的冲突后来又发生了两回,可除了咬牙咒骂他一句,我也实在没法子把他怎么样。而讨厌他的人绝不止我一个,众将中除了吕蒙,几乎无人愿与他私下交往。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性情暴躁,粗野无礼,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曾在建安八年那次征伐江夏的战争中为救黄祖而射杀我江东大将凌操。虽说彼时他尚在黄祖帐下,乃各为其主,但这样的芥蒂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消除的。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对黄祖彻底失望而转投江东后,非但得到周瑜和吕蒙的共同推荐,权亦像对待心腹旧臣那样对待他。

      “无妨。”听到甘宁问话,周瑜轻挥袍袖,一派雍容。

      甘宁呆了一呆,思忖片刻后道:“莫非大都督从未将刘备放在眼中?”

      微笑着不置可否,周瑜不答反问:“兴霸在荆州多年,不知对刘备作何评价?”

      “枭雄。”

      当甘宁在沉吟半晌后吐出这两个字,我看到周瑜眸光一闪,展眉一笑——这也正是一直以来,他本人对于刘备的评价。

      然后甘宁讲起了一些自己在荆州时的耳闻:刘备到来后,荆州豪杰归附其麾下者日益增多,刘表深为忌惮,表面对刘备礼遇有加,暗中却时时防备。刘表曾邀请刘备赴宴,蒯越、蔡瑁欲趁机捕杀刘备,刘备机警地察觉到对方的意图,便借口如厕悄悄逃离。逃离途中,堕入襄阳城西的檀溪水中,危急之际,刘备对坐骑的卢道:“的卢,今日危矣,可努力!”那的卢马竟真的一跃三丈,跳出河去。

      “启禀大都督,刘豫州遣使劳军,来人已至舱外。”

      刚刚到达樊口,刘备使节已至,想来他该是日夜派人在江边巡逻、引颈以望我江东援军吧?

      周瑜淡笑扬声:“有请!”

      是麋竺,一个祖世货殖,僮客万人,资产巨亿,并将妹妹嫁予刘备的人。不过听说他妹妹在刘备这次不怎么高明的逃跑行动中死于曹军兵锋之下了,着实可惜可叹。

      奉上礼单,照例是一番寒暄,然后麋竺委婉地问周瑜可否前往刘备军中共商大事。周瑜微微一笑,答:“身负军任,不可擅离职守。豫州傥能屈威,诚副其所望。”

      ——他要刘备来见他,明白无误。

      刘备,朝廷封拜的豫州牧、左将军、宜城亭侯。周瑜、鲁肃、甘宁不约而同地以枭雄目之。

      ——枭,一种传说中生而食母的鸟。

      细细咀嚼这个词,心头滚过的竟是一种怪异感觉。因他除了具有“枭雄”的评价,还有“仁义”的名声。枭和仁义,我实在难以将二者联系到一起,于是这怪异感觉的指向便是——矛盾。是的,在我看来,他实在是一个矛盾的人。

      ——他是织席贩履之徒;他是帝室之胄。

      ——他拙于用兵,每战辄败,奔亡不暇;曹操谓之:“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吕布诸将说他“反覆难养”,劝吕布“早图之”;袁绍说他“弘雅有信义”,闻他来投,出城二百里亲迎。

      似乎一直以来,矛盾的他就这样被人们矛盾地轻视并看重着。抑或,你可以不看重他,但你绝不可以轻视他。

      吕布忽略了这一点,于是白门楼上,当被曹操面有犹疑地套上绞索的吕布瞥见刘备为座上宾、遂满心欢喜地向他求救时,他轻飘飘一句“明公不见布之事丁建阳及董太师乎!”,而将绞索牢牢收紧。

      曹操也曾在品尝了他亲手培育的菜蔬后忽略了这一点,于是他一面与曹操出则同舆、坐则同席,青梅煮酒、纵论英豪,一面又悄悄投入到董承诛杀曹操的密谋中,然后一转身便袭夺了刚刚易姓为曹的徐州——当然他完全可以说徐州本姓刘,这不过是物归原主。

      吕布犯下了错误,然而除了骂一句“是儿最叵信者”已没有机会挽回了。可曹操有,于是我们看到奸雄曹操衔着巨大的恨意席卷荆襄,务要将枭雄刘备置之死地而后快。

      “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与其说曹操是在恨刘备,倒不如说他是在恨自己当初的大意与失察、一片惺惺相惜之心枉付吧?

      令我不无意外的是,“猎物”刘备竟有胆魄单舸前来与周瑜会晤。

      “豫州。”

      “周都督。”

      目光相击,二人拱手为礼。

      “今拒曹公,深为得计。敢问战卒有几?”刘备单刀直入。

      “三万人。”周瑜直截了当。

      微有一晃,那是刘备的目光,然而他迅速垂目掩过,片刻沉吟,却还是道:“惜乎太少!”

      周瑜笑:“此自足用,豫州但观瑜破之。”

      目光再度相击,只是一瞬。

      “可否唤子敬共语?”刘备转而问。

      “子敬身受军命,不得擅离职守。豫州若欲见他,可另去探访。”周瑜脸上笑意未减,却已站起身,“孔明已俱来,不过三两日便到。”

      目光微缩,刘备起身,拱手道别。视线漫过舱内诸人,陈霆——在丹杨时便跟随周瑜、如今任周瑜的卫队长——与甘宁分别向他抱一抱拳。当他的目光掠过我时,却是微有一顿,他似是诧异于这里为何会有女子,然而在双目微微一闪后他显然已胸中了然,略躬一躬身以为致意。

      整个会晤的过程这么短,我始料未及。更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周瑜的态度,这不是他待人接物的方式,从来不是。凭栏而立,目送着刘备的单舸渐渐消失在我江东水军密集的船舰中,周瑜眸色深深。就连一向聒噪堪比乌鸦的甘宁亦不可思议地沉默着,若有所思。

      一颗心莫名有些沉,像被什么东西坠着。刘备,回顾这短暂的会晤,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他那双大耳——真的,呃,很大。都说耳大有福,可他偏偏长了一张如刀砍斧削、似饱经磨砺的脸。他的一双眼极有神,却不似曹操、也不似权的眼睛那般精芒四射地给人以压迫感,让人联想到烈日,联想到紫电。那光是向内收敛的,同他在周瑜那显然是有意流露出的轻慢面前所表现出的隐忍、甚或谦卑如出一辙,让人联想到静水流深。

      如果我没记错,他整整大上周瑜十四岁,他左将军、豫州牧的官阶与官位更是连权都压过了。然而乱世之中,生死关头,靠的是实力说话。诚如甘宁所怀疑的,诸葛亮口口声声“今战士归来者及关羽水军共计精甲万人,刘琦集结江夏战士亦不下万人”,天知道,地知道,我们依稀知道,他自己绝对知道其中究竟有多少水分。这个联盟,我们或许可以不结,他却是不能不结。

      但,我们可以全然视他如无物么?似乎也不能。首先,他姓刘,他与刘琦和当今天子一样,都姓刘。有时候,姓对了一个姓氏,杀人放火巧取豪夺亦可变得天经地义。其次,曹操首先是冲着他来的,有谁见过猎物缺位,两个猎手打得不亦乐乎?更何况这猎场在、且只能在荆州。

      曹操的完美计划是,先以雷霆手段将猎物收入囊中,再携着这赫赫威势迫使会猎的对手主动臣服于自己脚下。只不过,刘备或许是猎物,却未必是一个可以轻易猎杀的猎物。因为,在他喜怒不形于色的谦卑外表下,在他与周瑜目光相击的电光石火间,你可以隐隐地捕捉到,一些类似于峥嵘和凛冽的蛛丝马迹。

      这是一个容易被轻视的人。

      这是一个不容你轻视的人。

      轻视,是要付出代价的。

      ——周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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