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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三 梦散落 ...

  •   一片纷乱。

      策被从担架上抬到榻上,医官、侍从进进出出,各种响声纷至沓来,各种光影在我眼前摇曳闪烁。我感到天空压着屋顶在一点点塌陷,所有惊慌的恐惧的悲伤的脸庞和声音在我眼里耳里被无限放大,我喘不过气。

      刺客?居然是刺客行刺?而这刺客是……是许贡奴客?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被粗野地折断,“咔”的一声,疼。

      一瞬间我想起了好多好多诸臣曾经劝谏策的话。策天性放旷,又自恃骁勇,战时喜亲临行阵,平日喜轻出微行,且由于他坐骑精骏,时常一扬鞭便将从骑甩出老远,以致随侍吏卒常以为苦,亦引来诸臣劝谏纷纷。可无论是他还是我,都觉得这些人好烦人,这些话都是废话。可这一次,偏偏就是在策驰猎落单时,被一直隐匿江边、伺机报仇的许贡奴客抓到了机会……

      “那三名刺客冒充韩当军士,藏匿于林中伪装射鹿……当我们赶到时,兄长他……他已中箭跌落马下……”

      此次从征的翊痛哭流涕地讲述当时的情形。母亲还算镇定,想来她和我们所有人一样,心中尚存有一线希望,毕竟此刻吴中名医已悉数被延请入府,他们的医道总要比随军医官高明一些。或许还有救,或许还有救呢!更重要的,我不相信策——无数江东儿郎心目中的战神,天底下最年轻的一方诸侯,千军万马中指挥若定、箭雨矛林中摧枯拉朽的策会被几个刺客击倒!不不不,这绝不可能,我绝不相信这样的事,绝不相信!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一种恐惧的寒意还是自脊背底端一点点升起、蔓延,直凝结成一把冰寒利刃,一点点绞割着我的五脏六腑。直到一直陪同众医者在外厢诊治的权走进来——

      什么都不用说了,他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最初的僵直过后,我起身扑奔了出去……

      “中原方乱,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足以观成败。公等善相吾弟!”

      一个虚弱的声音在房间中飘荡,策的声音,似乎在、似乎在安排后事。

      可后事?——头顶上猝然响起一个霹雳——他才二十六岁,二十六岁啊!旭日般蓬勃的年纪,这样的字眼怎会与他联系在一起?是,他是在开玩笑,他一定是在开玩笑,他一向喜欢开玩笑的!再过一会儿,他就会跳下床榻哈哈大笑着对我们说:“我很好,刚刚只是吓唬你们的,谁让你们这样大惊小怪兴师动众搞得江东上下鸡飞狗跳?”

      而事实上,他继续对诸臣之首的张昭说着:“若仲谋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正复不克捷,缓步西归,亦无所虑。”

      在张昭“惟愿尽忠至死”的伏地痛哭中,策将权呼至面前,颤抖着亲手为权佩上印绶,然后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紧握住他的手:“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卿宜念父兄创业艰难,善自图之!”

      默默地,诸臣鱼贯退至外间去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到策榻前泪如雨下。

      “终究要食言了……”慢慢抬手拨开我脸上被泪水沾湿的乱发,策深深地一直望进我眼底,“你该不会怪我吧?”

      极力咬住如风中枯叶般颤抖的嘴唇,我拼命摇头又拼命点头:“说过的话要算话……你答应过要带我狩猎去的,随我想去哪儿……你还答应过要为我筹备一场最盛大的笄礼,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江东最骄傲的女子……我不准你食言……我不准!”

      虚软无力地仰首向后靠去,策将目光缓缓转向权:“你听到了么,二弟,我想你不会教香儿失望吧?”

      权的眼泪瞬间泉涌,下一个刹那,我分明看到策眼角的泪光。

      我已完全失去言语,只是把脸贴着策手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泣。直到一个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慈和中透着悲伤:“香儿,别哭了,你哥哥的手都冷了啊!你这样,伯符岂不更难受呢?”

      呆了一呆,我抬起模糊的泪眼望着朱治。这些年来他一直如父亲般照顾着我们,是以他名份上虽是臣属,却早已被我们当作长辈家人。

      就这样,我退至一旁,看着翊、匡一个个上前与策做最后的告别,直到云依缓缓趋前——不过一天的时间,她的形容已完全被悲伤改变,隔着一个转身的距离,她与策幽幽对望着,而这一个转身,便将是永远……

      血色夕阳悲壮下沉,带走光明、带走炽热、带走希望,沉入到奔腾不息的大江中去了。

      踏着滴漏一声声幽凉的滴答声,黑暗的脚步逐渐迫近,带来冰冷、带来恐惧、带来绝望……

      “或许我的确铸下了一个错误,然而时至今日,我也无力弥补什么了……”

      目光缓缓掠过撑扶着姐姐的小乔,策再次深深望进我眼底,在我拼命咬着下唇的压抑哭泣中,他的视线在我眉目间依依不舍地一遍遍游走,最终慢慢地、幽幽地落在对面墙壁上,牢牢锁住悬挂其上的那张雕弓——

      “公瑾可还记得此弓?”

      “是当年舒城临别时我赠伯符的那张。”

      “当年我欲用此弓问天买卦,问此去能否收兵吴会、为父报仇,公瑾拦住我,云:成事在人不在天!”

      “而今伯符已得偿当年所愿。”

      “哎呀呀,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你我已相交十年了!”

      “所以伯符这次不再问天买卦,而欲仰天悲叹‘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了么?”

      “你这个家伙,竟是一刻也不想多留我了么?这么变着法儿地撵我走!那我走了啊,我走了,我真走了!你见不着我了,你可别后悔!”

      “不后悔,许都见。”

      “你!——好吧好吧,咱们许都见!”

      ……

      “这刺客真是可恶,”慢慢抬手摸了摸自己左颊的箭创,策竟是虚弱地、仿佛自嘲般地轻笑起来,“射哪里不好,偏偏射我的脸。面如此,有朝一日,当公瑾真的跃马许都,我也只好意思远远地在天上看着他了……”

      缓缓地,他滑倒在榻上;轻轻地,他闭上眼睛;他吐出最后一口气,那一个瞬间,就像四时花朵一刹凋谢,他整个人,蓦地松弛下来……

      震天响起的哭声中,整个世界也松弛瘫软下来,宛如大雨淋漓下尚未固色的壁画般,在我视野中纵横蜿蜒地淌。似乎是张昭上前拉住权:“孝廉,这是只顾哭泣的时候么?如今奸宄竞逐,豺狼满道,怎可寝伏哀戚,肆匹夫之情?”然后母亲拭了拭眼泪:“站起来,仲谋。”

      策生前一直待张昭以师友之礼,张昭每每得到北方士大夫书疏,常将治理江东的功劳归美于他一人。张昭欲默而不宣则担心有私心之嫌,呈报上去又担心有所不妥,为此进退不安。策听闻此事,欢笑道:“昔管仲为齐国国相,齐桓公开口仲父、闭口仲父,而称霸诸侯为天下尊崇。如今子布贤良,我能重用,其功名难道不为我所有么?”我不知此刻面对强忍悲痛站起身来的权,张昭是不是想到了这些往事,我只看到他在一室压抑的哀情中,慢慢吸了口气:“来人,为新主易服,备仪仗,以陈兵出巡,使众心知有所归!”

      这一夜却注定是一个连表达哀伤都成为奢侈的不眠之夜。

      将权扶上马背巡军归来,张昭立刻再次入府进见母亲,表达了他对于目下局势的深刻忧虑。权还只有十九岁,论为政,他只短暂出任过阳羡长,统辖一县之地;论军功,他只是在策的翼护下,于江夏一役小有建树,可紧接着与陈登的一战却大败而归,战绩资历远远不够。江东群僚诸将,与权既无知遇提拔之恩,又无刀光血影中建立起的袍泽之谊,难道仅凭他是讨逆将军之弟,便无条件的信任他、追随他么?而张昭虽是江东群僚之首,可对于乱世之中一个政权赖以生存的根本——军队的掌控,却是力有不逮的。

      “即刻遣使赴柴桑吧,”闭目沉思良久,母亲轻轻地、却异常清晰地道,“请公瑾将兵还吴,以中护军身份节制诸将,执掌军政。”

      话音落地,张昭竟是微有一怔。

      “怎么,子布以为不妥?”

      “不不不,公瑾英隽异才,有王佐之资,讨逆将军生前既以之为中护军,职典戎选、统督诸将,便是将其视作军中第一人。只是……”顿了一顿,张昭终是坦言道,“只是昭本以为……以为太夫人会从孙氏宗族中择选一人。”

      默然半晌,母亲慢慢垂下眼帘,“事到如今,反倒是宗族中人要着意防范一二了。”她发出微风似的一声叹息,“因为血统,他们天然具有争夺的资格,不是么?”

      张昭神色一凛间,母亲已慢慢抬起双眸,烛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却亮得发冷,宛如凝了冰的湖面的反光,冻结了张昭的嗓子,令他张了张口,却终究什么也没有再说出来。

      最终,却听母亲落下那一锤定音的一句话道:“我从公瑾十六岁起便看着他,十年来一直视他如亲子,我相信他。”

      “想来子布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一丝担忧吧?”

      张昭领命退出后,朱治缓缓开口道。

      “是啊……”此刻堂中再无外人,母亲面露忧郁地点了点头,目光逐一扫过我们兄妹四人,像是要抑制住再度汹涌而至的丧子之痛,她略仰了仰头,咬唇间目光涣散了又凝聚,“以目下局势而言,的确出不得半点差池。”

      “公瑾才高志远,有廓清海内、匡扶天下之心,与伯符遇合,可谓云从龙生、风从虎起。奈何伯符如今不在了,公瑾人品贵重,襟怀坦白,将兵赴丧,虽无乱起萧墙之忧,然而……”顿了顿,朱治慢慢转目看了一眼权,“却不知在他心目中,仲谋可是那个他愿委心而服事、可与共成大业的新主?毕竟,凭他的家世根基,可以有很多选择……”

      沉寂骤然而至,令人窒息。就在这一片骤然而至的、令人窒息的沉寂中,权缓缓扬起脸,面容语调皆沉毅:“我会向公瑾大兄、向整个江东证明,我,将是他们最正确的选择。”

      这短短的一句话如金石铿锵、落地有声。一瞬不瞬地凝视权良久,母亲眸中忽然有水光莹莹轻闪。吸一口气,她轻轻拭了拭眼角,可她接下来对身担吴郡太守之职的朱治所说的一句话却让我猛地打了一个寒噤——

      “为万全计,公瑾将兵入吴郡界后,还请君理时时监察其动向。”

      灵堂里沉抑得发黑,又苍凉得发白,置身于这一片白布黑纱构筑的沉抑苍凉中,我时而感到窒息般的恐惧,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扼住咽喉;时而又感到彻骨的寒冷,仿佛每一寸血管都凝结成冰。这恐惧与寒冷最终化作两柄利刃,细细碎碎地切割者我的心。疼,于是便哭,哭得昏天黑地……

      “禀君侯,中护军回吴了!”

      “禀君侯,中护军已在城外三十里处驻军扎营!”

      “禀君侯,中护军仅带数名贴身侍卫,已至城下!”

      随着传令兵层层递进的通报,我看到权紧绷的身体在一分一分放松,最终他轻轻闭了一下眼睛,站起身,深吸一口气:“速请中护军入见!”

      从这一刻起,人们便不约而同地止了哭声,时不时翘首向外观望。而当周瑜的身影伴着铠甲的碰撞声由远而近,又戛然止步于门外,整个灵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同一时刻射向他,欲说还休,纷繁复杂。牵着众人的目光,他缓缓迈入灵堂,一步一步趋前而来。他依然庄重,只有头盔下散落的几丝乱发揭示出这一路的风尘;他依然从容,可双目中密布的血丝还是泄露了他此时刻意压制的悲伤。

      灵堂里安静得令人窒息,似乎每个人都在各怀心事地等候着什么,期待着什么,忧怖着什么。

      直到周瑜行至权面前,伏首深深一拜:“主上——”

      仿佛坚冰崩裂的声音,似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呼出一口气。权身体上最后的一分紧绷消失了,上前扶起周瑜,他眼中便沁下两行热泪:“公瑾大兄,你总算回来了!兄长临终前,一直念着你……”

      唇角微微颤抖着,却终未吐出一个字。也是直到此刻,周瑜才抬起双眸,静静端详着权——那是怎样的目光?会否是在从眼前人身上寻找故人的痕迹?

      然而很快地,他重新垂下目光,再施一礼后,已置身策的棺木前。

      “许都见!”

      策飞扬恣肆的笑颜似乎仍在眼前,可当时的我们谁也不会想到,一个转身,两个月,竟是阴阳永隔……

      伸出手,周瑜轻轻抚过策的棺木,却在稍一用力间,微微怔忡——

      “此刻尚未封棺,”这时权双目含泪,缓缓开口道,“我知公瑾大兄思见兄长最后一面,故捣四方珍香药物置于棺中,以保兄长尸身不腐……”

      “多谢主上!”

      随着周瑜再度低首一礼,棺盖徐徐开启。隔着静静躺在棺木中的策,我看到一滴泪在周瑜眼中凝结,却并不马上跌落,它只是在他瞳仁上颤颤地轻闪着,宛如黑玉盘上的水晶。可这一切很快便模糊了,模糊在我凝视着策的视野中——

      “这、这是什么呀?!”

      “鼻涕……我的。”

      多么希望就像五年前在牛渚时一样,这只是一个计谋、一场戏,他只是诈死,当我趴在他身上哭累了的时候他便会一骨碌爬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胸口上抹一下,然后瞪圆了眼睛这样问我。可眼前的现实无情地击碎了我的幻想——

      这具冰冷僵硬如石雕一般的躯体竟是我的策哥哥么?那个如骄阳般热力四射、光芒耀目的策?抑制不住地,我浑身颤抖起来,好像他身上的寒气也侵入到我体内。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滴落,最终,我却只让它们滴落在我掩住面庞的手心里。因为曾经有人告诉我,生者的眼泪不可以滴落在逝者身上,这会让逝者的灵魂心生牵挂,难以安心离去……

      这一面之后,我就再也看不到我的策哥哥了。

      当棺盖再度盖阖,那个美姿颜、好笑语、英气杰济、猛锐冠世的二十六岁的江东霸主就要沉入到永远的黑暗中去了。

      江东儿郎们逐鹿天下的梦呢?会不会也随着他一起沉入黄泉?

      灵堂里再度哭声大作,一片模糊的泪光中,我看到母亲自门外缓缓步入——

      远远地,她的目光落在周瑜身上,所有的坚强以至坚硬都消失了,这一刻,那竟纯粹是一个慈母的目光。最终她视线慢移,定格于策的棺木上,慢慢阖上双眸,两行清泪,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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