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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章 弦上箭 ...

  •   “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腾,与左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父嵩,乞匄携养,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僄狡锋协,好乱乐祸。”

      “身处三公之位,而行桀虏之态,污国害民,毒施人鬼!加其细致惨苛,科防互设,罾缴充蹊,坑阱塞路,举手挂网罗,动足触机陷,是以兖、豫有无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历观载籍,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操为甚!”

      “方今汉室陵迟,纲维弛绝,圣朝无一介之辅,股肱无折冲之势。方畿之内,简练之臣,皆垂头搨翼,莫所凭恃,虽有忠义之佐,胁于暴虐之臣,焉能展其节?又操持部曲精兵七百,围守宫阙,外托宿卫,内实拘执。惧其篡逆之萌,因斯而作。此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烈士立功之会,可不勖哉!”

      一回到吴县,策便捧着大才子陈琳为袁绍所作的伐曹檄文研读起来。

      “好一支利笔,堪比刀剑!”放下檄文,策放声笑道。

      时间已进入建安五年三月,一个月前,袁绍已进军至黄河北岸的黎阳,与曹操隔河对峙。袁绍首先派出大将颜良进攻为曹操守白马的东郡太守刘延,企图夺取黄河南岸要点,以保障主力渡河。斥候刚刚传来的消息是,白马已被颜良团团围住。

      “曹操会亲率主力北上,以解白马之围么?”

      “他有别的选择么?”策挑起唇角,“袁强曹弱,曹军军心本就不稳。若初战即败北,曹操大事去矣。”

      “那策哥哥你……”

      “你哥我自是打算趁此机会渡江袭许啊!‘此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烈士立功之会,可不勖哉!’”傲然微笑着念了一句陈琳檄文中的话,策双眸中忽地闪过一抹凌厉之色,“不过——”

      “不过什么?”

      “我得先去广陵警告一下陈登。”

      去年冬天,广陵太守陈登趁我大军西征之际,策动严白虎余党在会稽兴兵作乱。虽然叛乱很快便被平定下去,却不能不对陈登施以惩戒。就这样,策命权率军过江征讨陈登,不意陈登其人非但善战,且从曹操处求得援兵,导致作战经验不足的权在广陵吃了个大败仗。

      “所以这次你要亲征陈登?”

      “不错。黄祖方为我所破,几近全军覆没;刘表坐守之清谈客,素无争衡天下之志。是以刘表君臣虽居我上游,不足为虑。倒是这个陈登,湖海豪气,深沉有大略,若不事先予以打击,只怕他会趁我北上袭许之际故技重施,扰乱我后方。”

      “祖郎、严白虎被策哥哥你擒的擒灭的灭,余下的山越小贼们一盘散沙,只要没人鼓动,的确掀不起什么风浪。只是事态已经很紧急了,万一就在你攻打广陵之际,曹操离开官渡大本营北上去解白马之围,岂不错过大好时机?”

      “孙子曰: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眼珠轻转间,策挑起一抹狡黠笑意,“倘若事情真的那般凑巧,那么我正好可以一面大造声势,佯作大军仍攻广陵状,暗中则与公瑾尽提精锐,轻军北进许都。等曹操和陈登反应过来,没准儿我已与公瑾奉迎天子回到吴县了!”

      “而且曹操极有可能像上次一样分兵救陈登,如此一来则对袭许更加有利!”

      “看吧看吧,跟在我身边久了你越来越聪明了!”

      不理会他表面上夸我实则在自夸,我急急问:“那瑜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等他从临湘返回。”

      “他又去和长沙太守张羡会面了?”

      “嘘——”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以示机密,“刘表虽无兼并之志,但为确保万无一失,还是要用张羡对刘表予以牵制。公瑾此去临湘便是协调此事。”

      “原来如此。”深深地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唇边便情不自禁地噙上一抹微笑了……

      “公瑾可还记得此弓?”

      “是当年舒城临别时我赠伯符的那张。”

      “当年我欲用此弓问天买卦,问此去能否收兵吴会、为父报仇,公瑾拦住我,云:成事在人不在天!”

      “而今伯符已得偿当年所愿。”

      “哎呀呀,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你我已相交十年了!”

      “所以伯符这次不再问天买卦,而欲仰天悲叹‘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了么?”

      “你这个家伙,竟是一刻也不想多留我了么?这么变着法儿地撵我走!那我走了啊,我走了,我真走了!你见不着我了,你可别后悔!”

      “不后悔,许都见。”

      “你!——好吧好吧,咱们许都见!”

      倏忽间,巴丘临别之时的情景在我眼前来来去去地闪回,伴随着他们那样欢畅淋漓、那样飞扬恣肆的笑声。那样的笑声会令你于一瞬间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脚下踩着的已是许都的土地。

      十年了么?不知不觉已经十年了么?

      这疑惑化作一根缠绵的丝,年轮般一圈圈缠绕住十年的过往,“嗒”地一声扣住我心头最敏感的一处血脉——那里烙着一个身影,他伴随着阵阵暗香,穿过舒城外雪也似的梅林走进我心扉,烙上我心头,十年……

      重新抬起眼帘时才发现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跳跃的烛火掩映下,他的眼睛如星子沉坠的深海般闪亮又幽邃,竟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仿佛被这目光猝然拍了一下,心猛地一跳,血哗地一下全涌上了我的脸。

      “香儿就快十五了吧?”

      一片静谧中,策的声音陡然响起,却是问这个令我倍感意外的问题。

      “是、是啊,”我疑惑地望着他,又故作镇定地顽皮一笑,“去年十四,今年自然十五!”

      “……十五了?”似是难以置信地怔忡良久,他上前几步捧起我的脸,低头细细端详着,“我最小的妹妹,如今也要成年了么?”

      “策哥哥你没事吧?”我越发茫然地看着他,他不答,仍是那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许久,我听到他低低地、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我一时的疏忽,会不会就此铸下了一个错误……”

      “哈,你才知道你一直都将我疏忽了啊?”似突然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我挣开他,双手叉腰,忿忿然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批判:

      “你说,你有多久没陪我下棋了?又有多久没带我出去狩猎了?前几天我带我的女兵们演习阵法,你明明说好了要来看的,可事到临头你跑去哪里了?”梗着脖子,我气鼓鼓地瞪视着策,“自从皖城归来你就变了,如今你一有空闲就只知道陪嫂嫂,根本不理我了!重色轻手足,你——!还袭许打天下呢,拱手江山讨美人欢还差不多!”我越说越激动,干脆来来回回踱步,连说带比划,“那天我看见你在后园教嫂嫂射箭,嫂嫂娇弱拉不开弓,你就从身后拥着她,就这样——”我比划着,“就这样手把着手助她弯弓搭箭!我习箭的时候你有过这样的耐心么?非但没耐心,还总凶巴巴吼我,我恨死你——”

      一个“你”字尚未完全出口,我却蓦地说不出话来。

      “从许都回来我就带你狩猎去,随你想去哪里。”轻轻上前扳过我肩膀,策面露愧疚地抚着我额角说。

      “只带我一个?”深深吸了口气,我问。

      “只带你一个。”

      停顿片刻,却听策继续道:“我还要为你筹备一场最盛大的笄礼,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孙策的妹妹,是江东最骄傲的女子!”

      鼻子蓦然有些发酸,我用力吸了吸,可那酸酸的感觉却如潮水一般,瞬间涌上眼眶。

      “哥——”深埋着头掩饰着,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有你做哥哥,我自然是江东最骄傲的女子!”

      眨眨眼,我努力眨去眼中的潮湿:“其实,那日见嫂嫂依在你怀中,我虽然有一点点嫉妒,但我还是要告诉你,那是我所见过的世间最美丽的画面!我宁愿你们就这样共花之晨,共月之夜,共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有风慢慢流过,像一只纤纤素手,牵着你沉入一片宁静怡和。慢慢抬起头,当我的目光重新落在策脸上时,才发现他的表情透着一丝古怪。

      “有虫子咬你么?”我拧起眉。

      “没……没有,”策扶了扶额头,“我就是……就是太感动了,感动得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就不说了呗!”

      “可不说不行啊!”

      “那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那个……这次袭许,我不带你去行么?”

      “——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你留在家中,陪……陪云依。”

      悠长的一刻,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大睁着一双眼睛瞪着他,看他一面握拳抵唇干咳,一面时不时地从一双飞扬的眉毛下抬起眼睛偷窥我,目光深处有局促,有期待,更有一种暗涌澎湃的温柔。那是骄阳蜕去了火一般的暴烈,只余煦暖的温柔,直令冰消雪融,化作春水融融,潺潺流过你心田。而那温柔已不再令我感到陌生,自从皖城归来,她便不时流淌在策眼中,跳跃在策脸上,闪耀在每一个他与云依四目相对的瞬间。

      轻轻轻轻地叹息一声,再抬目看向策时我的目光也不自禁地柔软下来,“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我留下来……”附上策耳畔,我狡黠地笑,“下午的时候母亲已经告诉我了,嫂嫂她,有身孕了……”

      “所以你答应了?”策难掩欣喜地。

      “嗯,”我点点头,“我陪她,你放心。不过——”

      “怎么?”

      “看在我为你做出这么大牺牲的份儿上,你务必要以雷霆之势速战速决!我可日夜盼望着和天子一起吃炙肉呢!”

      “这还用说?”

      在策傲凌九霄的大笑声中,我徐徐转首望向窗外——浑圆的明月升上天幕,映照着庭中海棠花开似锦,妩媚妖娆。一切都那么美丽,圆满,真正是,花好月圆……

      当时间即将进入建安五年四月,庐江太守李术突入九江郡,杀死了曹操所置的扬州刺史严象,为北进袭许扫清了扬州后方的最后一个障碍。策屯兵在与广陵郡一江之隔的丹徒[1],表面做出随时准备攻打陈登的姿态,实际上只等最后一批粮草运至,便要踏上袭许之路。另一边,周瑜已率部曲沿赣水北上进驻濒临长江的柴桑[2],只待策大军开拔,便渡江与策在庐江郡会师。

      箭已在弦上,一触即发!

      我感到紧张,尽管与丹徒相隔三百里,与柴桑相隔千里,与许都相隔两千里,那种战事一触即发的紧张感还是势不可挡地传递过来,不时令我胸腔发紧。这紧张中又糅合着兴奋,那种宏图壮志在胸,扑通扑通跳着即将实现的兴奋。在这样的紧张与兴奋的交伐下,我度过了数个难眠之夜。

      这一夜我倒是很早便睡下了,可夜半时突然被一个炸雷惊醒,我感到自己的心猛烈地抽痛了一下,仿佛全身血液在刹那间倒流。下意识地坐起身的工夫却听“砰”的一声,一扇窗开了,狂风掀开帷纱扑面而来,与此同时一道闪电裂空而过,刺痛我双目的瞬间也照亮了整个世界。

      “哗——”暴雨倾盆而下。

      狂风携着密集雨丝拍打着敞开的窗,噼啪噼啪响,我盯着那扇窗,蓦然觉得胸口发紧,呼吸不畅。

      “郡主醒了?”

      阿青走进来关窗,想是见我神色有异,忙上前点亮床前的灯。

      “我……”我慢慢抬手按住胸口,“不知怎么了,我忽然觉得……觉得心里发慌……”

      怔了一怔,阿青宽慰我道:“想是阴雨天气闷的缘故。”

      我点点头,也试图这样宽慰自己,出了一会儿神,却还是忍不住抓住阿青的手道:“阿青,我记得你说过你小时候,有一天你母亲正在缝补衣裳,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心慌,一不小心刺破了手指,隔了一天就有人送信来说,你外祖母去世了,而且算算时辰,差不多就是你母亲感到心慌、刺破手指的那个时候……”

      “是有这么一回事……”阿青也出了会儿神,“人说骨肉至亲血脉相连,心也是相通的,所以一个人伤了、病了,或者要离世了,他的亲人往往会有感应。”

      想是我抓着她的手越发紧了,阿青像是蓦地意识到什么:“郡主是不是……”

      “是云依,”心越发闷得难受,我不由拧起眉头道,“昨天她绣花时忽然被绣针刺破了手指,然后她对我说,她忽然觉得心里发慌……”

      神情微动,阿青试探地:“郡主莫不是在担心吴侯?”

      “嗯,很奇怪,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默了默,阿青抿唇笑道:“吴侯风华正茂,且身经百战、猛锐冠世,郡主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是啊,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直到阿青熄了灯退出去,我仍在心里反复这样问自己。窗外依然暴雨如注,就像苍天在放声痛哭。直过了许久,这“痛哭声”才终于被博山炉中升腾起的袅袅轻烟慢慢地驱远了。睡意袭来的一瞬间我不由想,阿青真是伶俐,这个催眠香真好用,然后我便沉入到无边的黑暗中去了……

      亮光再次随着一团团烟雾出现在眼前时,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荒原中,只是那烟却不是博山炉中的袅袅轻烟,而是一团团黑色的狼烟。风刮起黄沙,吹着这一团团黑色狼烟漫过如血残阳,我茫然四顾,只觉此情此境,似曾相识。这熟悉感伴随着一种不祥的预感而来,让我蓦地感到害怕,我开始奔跑,我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却遍寻不着出路。忽然间,我看到一个策马的身影远远驰来,随着那身影一点点由模糊变得清晰,我忍不住激动地大喊:“父亲——!”然而,就在他刚刚举起手臂,向我招手时,一片箭雨骤然破空而来,尖利的呼啸声中,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应声从马上跌落……

      “不——!”尖叫着扑过去,我想要扶起他,将他身体翻转过来的一刹那我却惊得浑身一颤——是策,是策!一支羽箭高高地插在策的面颊上,鲜红的滚烫的血正顺着创口冒出来,汩汩地冒出来。张惶地,我伸手去堵,以为这样就可以堵住那源源流出的生命,可鲜红的滚烫的生命们还是你追我赶地顺着我的指缝往外冒,直淌满整个大地,涂满整个天空,苍黄天地,变作血红一片……

      我在心脏撕裂般的剧痛中醒来,支撑着坐起身,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恐惧与疼痛让我浑身颤栗,与此同时眼泪如决了堤的洪水般,不受控制地汩汩往外流。

      我似乎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召唤我的声音,即使外面风雨滂沱,我依然清晰地听到那个声音。引袖抹一把脸,我起身奔出房间,奔向风雨中,阿青和阿黛追上来大声呼喊我,我不管不顾。

      府门大开,一支黑色的队伍在黎明时分灰色的风雨中急速地、又仿佛是缓慢地前行。看到他们的一瞬间我先是一怔,下一刻,我一个箭步扑奔上去,然后我听到自己的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尖叫——

      “策哥哥!——策哥哥你怎么了?你回答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注释:

      [1]丹徒,今江苏省镇江市丹徒区。

      [2]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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