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考花根

33、第 33 章

　　早晨六点，护士就从徐微手腕上抽了血送去化验，等她见完倪景灏回来时，主任技师已经忙开，往采集的机器上，连接各种导管。
　　一切准备就绪，徐微平躺在床上，护士长在她的手臂静脉处扎入留置针，用胶布将导管固定住，两支手臂各有一个针头，一个进血，一个出血。
　　机器启动，大概是因为她紧张，刚开始的血流速度有些慢，蒋时坐在一边，把手盖上她手背，两人偶尔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徐微才慢慢放松下来，血流速度也加快了。血从左胳膊流出，通过血细胞分离机震荡留下需要的干细胞，形成骨髓血后，剩余的血浆再被慢慢由右胳膊输送回体内。
　　整个采集过程很长，在采集中钙会大量流失，所以近五个小时里，需要推钙三次，每次退钙进去的那几秒，徐微都觉得喉咙和身体在一瞬间发热，那感觉就像喝了一口白酒。
　　“我在康定老城买了一箱青稞酒，给唐娇快递回去，她兴奋得不行，说酒有了，就差一个康巴汉子。”
　　听她这么说，蒋时笑了起来，斟酌了下用词，“她还挺……豪迈。”
　　“嗯，以前念书那会儿就这样，敢说敢做。”和她的谨慎、疏离不一样，所以说起来，两人能当这么年的好友，真是挺妙。
　　徐微躺着不能移动，两个胳膊也不能弯曲，否则留置管在血管中颤动，会直接影响血液流速，一旦速度下降，机器会发出报警。蒋时拿开覆住她的手，小心地避开导管掖紧被子，血被抽出来，也带走了身体里的热量，徐微两条手臂都僵硬了，他手掌拿开的一瞬间，就感觉到了冷意，确定把她盖严实，他才又将手重新握住。

　　四个小时五十分钟，循环完成，期间徐微为避免上厕所，只喝了几小口温水，不能翻身，不能乱动，等到采血结束时，全身都已经麻痹了。
　　王医生到病房中取走了采集好的造血干细胞，他冲两人颔首后离开，这些干细胞，当天就会移植进倪景灏的体内。
　　徐微换下病号服，经过无菌处理后，两人立刻来到了移植仓前，倪从刚和袁秀娟早已经等在了玻璃外边。
　　“微微，你怎么不再休息会儿。”袁秀娟看着她还没缓过来，发白的脸色说道。
　　她摇摇头，伸头去看里面的情况。
　　倪从刚几次想开口，但都作罢了，和这个女儿的情分，从她走那日，就已经断了，与小倪微相处的亲密记忆，也早就被时间冲淡，剩下的都是肖似她生母的容貌带给他的愤怒和那件事后被人戳脊梁骨的耻辱，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无法释怀，固执刚正了一辈子的人，容不下这些污点。
　　从来那天到现在，这对夫妻的态度，蒋时都看在眼里，他冷着脸站在徐微身侧，抿唇不语。

　　大概半月之后，就能知道这些造血干细胞在倪景灏体内是否能产生作用，所以现在只能观察和等待。
　　两人回病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碰见护士长：“注意休息，不要劳累，不要进行剧烈运动和耗体力工作，不要熬夜，钙片还要继续吃上一周，多补充点高蛋白食品，吃些红肉和内脏，补钙和补血效果好，半年后记得去体检，看看各项指标是否恢复正常。”
　　徐微道了谢，绕过床去看小希，小姑娘两天后要拆石膏，现在就已经躺不住了。
　　“姐姐你走啦。”小希坐在床边，两条小腿晃啊晃。
　　“嗯，你以后要小心，可别再摔了。”她拍了拍女孩的头。
　　蒋时见女孩笑嘻嘻地要和他说话，先发制人：“叫哥哥。”
　　小希嘟着嘴“哼”了一声，抬头见他严肃地脸，屈服在了威胁之下：“哥哥……”

　　中午也没吃好，徐微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回移植仓前守着，现在蒋时可不能由着她。
　　两人来到粤菜馆，砂锅猪肝瘦肉粥、柱侯牛肋排、清蒸石斑、白灼芥蓝、豉油凤爪、芋头糕，满满一桌子。
　　“你喂猪吗？”
　　“真看得起自己，就你身上那几两肉，抱着睡都嫌硌得慌儿。”蒋时盛了碗粥，又把猪肝挑进去许多，才摆到她面前。
　　服务员正好经过，听到这句话，低头掩着嘴快步走开。
　　徐微脸一红，抬脚就朝他踢过去，蒋时用腿别住她，夹紧，声音温柔：“乖，好好吃饭。”

　　也不知道是上午躺着太久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徐微隐隐觉得腰部酸胀，洗澡的时候用热水冲了半天，还是没缓解。
　　蒋时从浴室出来，就看到她整个人打横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怎么了？”
　　“乏得很。”她闭着眼，有气无力地回答。
　　他蹲下身，用前额贴着徐微的额头，还好没发烧，又撸起她的睡衣袖子，去看两个胳膊上的针孔。
　　徐微眼睛睁开一条缝，因为离得太近，只看到了他下巴，明明早上刚剃过胡子，一个白天的功夫，就冒了出许多青黑色，蒋时退开身子，亲了亲她的眼皮。
　　把人挪上枕头，蒋时去浴室拧了条冷毛巾过来，扎过留置针的地方还红肿。
　　“凉。”她把头埋在枕头里，小声抱怨道。
　　“今天先冷敷，明天再热敷。”蒋时半靠在床头，一手按着毛巾，一手用遥控器把电视关了，“睡吧。”
　　徐微翻过身，把另一条手臂递过去，腿搭上他取暖。
　　“你是不是该走了？”昨天听到他打电话，应该是和老张，他说“快了，这两天就回”。
　　蒋时调整了个姿势，让她躺得更舒服些，垂眼看她：“等你再休息两天。”
　　“不用，明天就好了。”
　　房间里只亮着盏壁灯，让人昏昏欲睡，他这段时间头发长了一些，不再是认识那会儿的硬茬儿，刚洗完还有泛着湿气，徐微伸手去摸他的脸，笑着说：“蒋时，我会摸骨。“
　　“摸出什么来了？”蒋时把头低下，迎合她划来划去的手指。
　　指腹下的骨骼硬朗，薄薄的皮肤散发着热量，两人对视，她眼里亮晶晶的，笑着说：“硬，和你人一样，脾气硬。”说完手掌压上他的左胸口，“但这里软。”
　　心脏猛地撞了一下，蒋时扔开毛巾，整个人往下滑，将人一把拎过来怀里抱住。
　　“就脾气硬吗？”他夹住徐微的腿，向前顶了一下胯。
　　“用过以后才知道。”她总算明白了，对付流氓，得狠。
　　“……”

　　不知道过了多久，蒋时都以为她睡着了，又听她小声地喊：“蒋时。”
　　“嗯，怎么还不睡？”
　　徐微支起身子，“我有话和你说。”
　　蒋时看她没多少血色的脸，叹了口气，把人拉下来，“明天再说。”
　　“我说了，要告诉你……”
　　“我知道，但是今晚，先睡觉。”他打断，亲上她的嘴角，低声哄道：“不差这一晚，等明天有精神了再说。”

　　“你为什么说谎？”
　　“你明知道不是那样，为什么不说？”
　　……
　　何愈睁开眼，半天没从梦境中回神。
　　床头的台灯还亮着，他合上摊在手边的书，起身走向书架，转身之际犹豫了一下，伸手将书架最上层一本厚重的词典拿了下来。
　　很久没有动过，顶端有一层浮灰，翻开内页，里面夹着一张照片。
　　最前面一排是任课教师，他们身后53个学生，穿着整齐划一的白色夏季短袖校服，很多张面孔，何愈都已经不记得了，但他还是一眼看到了倪微，倒数第二排靠左，乖巧的学生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是她离开前，学期末的班级合影。
　　上午赵纤无意中说起，在医院时有一个女学生去看何永清，但不搭理人，很没礼貌，他心里就咯噔一下，从倪微出现那天起，不是没想过碰面的可能，只是没想到她竟会主动去找何永清。
　　这么多年以来，要说他是否有过罪恶感，那就像他把这张照片单独抽出来，束之高阁一样，刻意忘记它的存在，彷佛也忘记了她，忘记了自己在少年时期犯下的，不为人知的罪。
　　他把照片夹回内页，书放回原处，一切如常，什么也不会变，何永清还是那个所有人口耳相传的楷模教师，他家，还是那个美满的普通家庭。

　　一早醒来，徐微发现腰部的不适感并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明显了。
　　和王医生通完电话，蒋时在一旁皱眉看她：“还是去检查一下吧。”
　　“没事，个别会有这样的情况，时间久了就会消失的。”她按按腰，“也不是很难受，只是有些胀。”
　　“你能别那副表情么，我又不是要挂了。”
　　蒋时对着她额头使劲一弹，骂了句“口无遮拦”。

　　两人来到商场楼上，在找一家评分高的地方菜馆，徐微一边看手机一边指路，“应该就是前面了。”
　　谁想店门一侧，竟然坐着十几个等叫号的人，徐微有点后悔，“真不该周末来这种店。”
　　“应该快了，你先占着座儿，我去拿号儿。”蒋时拿过一张椅子对她说。
　　“诶，这不是倪微吗？”
　　徐微闻声抬起头，就看到何文亭站在三五好友之间，指着她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