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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荷花宫灯(二) ...

  •   沉重的雕花楠木门被宫人缓缓打开,无声的惊动了空气中四散的尘埃。
      德妃才离开不到半日,寝宫就已蒙尘,横衡不合时宜的生出一份“人走茶凉”的感叹来。
      却忽略了其中的古怪。
      屋内尘土飞扬,透出一股死气沉沉的腐朽味,横衡刚迈出去的一只脚又缩回来,特地转身朝宫人嘱咐道:“开门窗透透气。”
      然后他又对着林宛秋说:“你与白芨在外面等一会儿再进来。”
      “嗯。”宛秋果然听话的点点头,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白芨感叹道:“太子殿下对您是真的好啊。”
      宛秋神色仿佛被一团阴霾掩住,晦暗不清,并未答话,过了片刻,她才微微蹙眉,一偏头道:“哥哥为什么要我等一会儿再进去?”
      在屋里的进宝同样提出了这个问题。
      横衡比他更莫名其妙:“这空中好大一股味道,你没闻到?”
      “哪有味道……”进宝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横衡突然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进宝立刻改口:“是,确实有味道。”
      “奇怪。”横衡却说:“刚刚那股味道居然没了。”
      进宝:“……”
      “你刚才真的闻到了?”横衡再次向他确认:“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不必为了迎合我而扭曲自己的本意。”
      进宝:“……其实属下没有闻到。”
      横衡向来是这个要么错要么对的个性,平常的时候进宝是不会为了顾忌他的想法而撒谎的。但是太子殿下的原则一旦遇上小公主,那就是没有原则,进宝一点也不想在她身上碰瓷。
      “您会不会是闻错了?”
      横衡摇摇头:“不可能……算了,叫宛秋进来吧。”
      林宛秋向来很让人放心,横衡让她在外面等一会儿,她就真的在檐下老老实实的等着,多走一步都不肯。这会儿进宝来请她进去,她也反复确认:“哥哥当真说我可以进去了?”
      “是。”进宝耐心地和小公主解释道:“属下不敢骗您,确实是太子殿下请您进去的。”
      林宛秋这才放心地提起裙摆跨进门去。
      一进门,她先被细腻的灰尘糊了一脸。
      “唔。”
      林宛秋用一只手掩住口鼻,另一只手在空中挥了挥:“这里灰尘好大。”
      白芨顺着她的话训斥德妃宫中的女官:“你们平时都是怎么打扫的!懒散成这样?”
      女官的语气有点委屈,她轻声辩解道:“奴婢们往日都是按时打扫的,娘娘爱干净,奴婢们怎么也不敢在她的寝宫偷懒吧……更何况这间屋子我们早上刚刚打扫过……”
      林宛秋在空中的手顿了顿,转而手心向上,接住了一粒缓缓坠落的灰尘。
      “不对。”她说道:“这不是灰尘。”
      手心里的“灰尘”是灰白色的,剔透不掺杂质,干干净净的,不像灰尘,反而像什么东西被碾压成的粉末。
      横衡脸色一变。
      “快叫仵作来。”

      小江在这宫中生活了也有三十年了。
      时间过得飞快,当初手把手将他带起来的师父早已不在人世。他随恩师姓江,宫人为了区分他们,就把他师父叫做老江,把他叫做小江。
      老江不在了,小小江还没捡到,他就心安理得的继续霸占着小江这个称呼,在深宫中做一名无所事事的仵作,领着工资摸着鱼,生活一如既往的惬意。
      这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他谨遵师父“天气好,要起早”的教诲出来遛弯,绕着院子走了一圈,迎面撞上匆匆跑来的内侍高公公。
      “早啊高公公。”小江笑眯眯的和他打招呼:“吃了吗?”
      高公公没心情和他寒暄,拉着他就往承乾宫的方向走:“宫里出了大事了,太子叫你过去看一看。”
      “稍等。”小江奋力从高公公的手里挣脱出来:“容我带点工具。”
      这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规矩,高公公是懂的。可毕竟德妃的身份摆在那儿,不可能让他动刀,于是他委婉的劝道:“不必带了,太子没有吩咐,你先随我去看看吧。”
      “那可不行。”小江坚持道:“钓鱼要用钩子,吃鱼要用筷子,我做事也得带上我的工具。”
      “这……”
      高公公和小江打过交道,从没发现他是这么固执的一个人。
      不对,或许是发现过的,因为他事事都要照着他师父教过的做,从不肯越轨一步。
      于是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小江去了。
      小江在他眼皮子底下往屋里一钻,过不了多久就两手空空的出来了。
      “走吧。”他朝高公公点点头,将手背在身后,率先朝承乾宫走去。
      高公公跟在他的身侧,心里好像被猫挠了一样,一边又好奇小江到底带了什么神秘的工具,一边又担心如果问了不该问的事情该怎么办。
      但是他和小江这么多年的交情摆在这儿,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于是他半路以来的犹豫,终于溃口,从一道小口子里不动声色的倾泻出来:“小江啊,你究竟带了什么工具?”
      小江突然停住脚步,转头朝着他扯起嘴角,阴气森森的笑了笑。
      一阵寒意顺着足跟窜上高公公的脊背。
      “眼珠子啊。”

      在等仵作的这段时间里,横衡也没有闲着。
      林宛秋坚持要跟他在一起,横衡想着她总是要长大的,现在历练她一番也不一定是件坏事,于是叮嘱她道:“那你就跟在哥哥旁边,不过如果不舒服了可不许逞强,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宛秋生怕他反悔,直把头点出了啄米般的气势。
      横衡在珠帘前顿了顿,白芨为他挽起帘子,从这里窥见内室一角,梳妆台上的铜镜折射出浑浊的亮光。
      他没有走进去,而是回头询问那个女官道:“德妃这里的镜子,一直这么摆放吗?”
      “是。”女官点点头。
      不对。
      横衡微微蹙眉,从他进入这座宫殿开始,一切都透露着不对劲。
      离奇化为齑粉的宫女,不叫人吐露实情却让人不要乱说话的嬷嬷,只有他一个人能闻到的腐朽味,不似灰尘的“灰尘”,还有正对门摆放的镜子。
      宋国人认为镜子中显示的既是真实,又非真实,所以对铜镜摆放的方位很讲究,这其中第一条,就是镜子不能对着门放。
      门是人进出的场所,也是地底下那些东西可以进出的场所,如果镜子正对门摆放,指不定会照见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出来。
      这些道理连街口小儿都懂,难道德妃不知道?
      他心中的疑虑,在见到德妃的瞬间更甚了。
      德妃的尸首保持着被发现时的姿态,平卧于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口,檀樱微启,神情平和,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她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对于尸体,横衡不敢妄下定论,但外表看不出来异常的尸体,恰恰是最为异常的。
      林宛秋在他身后用手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横衡看到铜镜前有一条黑色的直线。
      刚才没有注意,还以为是木桌上的纹路,仔细看时,才发现哪是什么线条,分明是一只只首尾相继的甲虫,背上正正方方的壳油光水滑的,没有翅膀,四足粗短,前缘有锯齿。
      是尸虫。
      尸虫平常居于地底,不会轻易出来,也从不攻击人。
      只是……它们习惯以腐尸为食,可这屋子里,并没有腐尸。
      横衡转身回望床上的德妃,无端起了一身凉意。
      难道说,德妃如今只剩一个空壳,虽然外表看起来完好无损,但内里却早已腐烂了?
      来不及仔细思考这个问题,他又被另一件事给砸的一惊。
      宛秋怕虫!
      宛秋从小就怕虫,眼前爬过一只比芝麻还要细的小虫,她都能被吓得大哭。宫女拿着扇子到处扑蝶,她反被蝴蝶撵着跑。十岁那年横衡别出心裁的捉了一簇萤火虫给她看,她的尖叫声差点把年久失修的屋顶给掀翻了。
      林宛秋此刻站在他旁边,一动不动的紧紧盯着桌上的一排虫子,横衡觉得她是被吓懵了,一步跨上前挡住她的视线:“别看。”
      林宛秋:“……”
      “没关系。”横衡握住她的手,努力平复她的情绪:“别怕。”
      林宛秋迟疑片刻,才要开口,横衡的一根手指已经飞快地挡在了她地唇前:“嘘,别尖叫,哥哥在这呢,叫太响对嗓子不好。”
      林宛秋:“……”
      她颇为委屈的看了看眼前的手指,又看了看眼前的横衡,微微嘟起嘴,眨了两下眼睛。
      横衡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你不害怕了?”
      “我长大了!”林宛秋有些不满的抱怨道,但很快又觉得用这样得语气和横衡说话似乎是过了些,很快调整过来,撒娇似的说道:“再说了,我比它们大上许多倍,要害怕也该是它们怕我,哪有我怕它们的道理。”
      横衡从她的目光里看不出半分逞强,她好像是变了不少,眉眼间的柔弱褪去,她也被光阴打磨的坚韧起来。
      至于这种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横衡懊恼的想,自己确实不是一个称职的兄长,竟然一直没有发觉。
      “哥哥你看。”林宛秋没给他太多愧疚的时间,指着桌上的一列尸虫,“它们好像在搬什么东西。”
      如此看来,倒还真是,忙忙碌碌的黑色小甲虫头顶卡着一小点东西,有秩序的顺着桌脚依次钻入地上的缝隙。
      那“货物”灰白色,颗粒状,正好就是他们在外面遇上的漫天袭来的“灰尘”。
      也就是说,德妃的寝宫原本每一间屋子都均匀的布满了这种“灰尘”,只是这间屋子恰好被尸虫清理过了,难怪他刚刚进来时觉得这里干净。
      那这种“灰尘”究竟是什么?是德妃身体里腐烂掉的内脏吗?
      横衡偏了偏头,问进宝:“仵作呢?”
      进宝没来得及回答一句话,外面就大呼小叫的走进来一个人:“来了来了。”
      那人走到横衡身后,恭恭敬敬地对着他说:“太子殿下,江仵作来了。”
      “江仵作。”
      横衡这里正一筹莫展,看见小江时眼睛一亮,急忙为他腾出一个空位:“你来看看,这些尸虫在搬运的是什么?”
      小江不急着看,而是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白色的豆子,“嘎嘣嘎嘣”的嚼完,才慢吞吞地凑近仔细观察。
      “噢,这个是骨灰呀。”
      他最后不紧不慢地得出了结论。
      林宛秋被他这句轻飘飘的话吓到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还好被白芨及时扶住了她。
      小江研究完了尸虫,走到德妃床前,伸手从她的肩膀一路捏到手指,又翻开她的眼睑看了许久,横衡有种莫名其妙的他在和尸首对视的错觉。
      “娘娘是自然死亡。”做完一系列检查,小江收回手,抱拳朝横衡做长揖:“尸体没有腐坏,骨头也都还在,骨灰应该是另一具腐尸的。”
      横衡扫了一眼铜镜:“那你觉得,德妃尸体没有腐坏是正常现象吗?”
      小江认真的摇了摇头:“正常的尸体,死亡半个时辰出现尸僵,一个时辰后就会出现尸斑,两个时辰后出现尸臭。可娘娘的尸首,却什么现象都没有出现。”
      林宛秋紧张的捏着白芨的手,听见横衡在她面前轻轻叹息一声,而后正色道:“封锁承乾宫,即日起任何人不得入内,所有宫人接受盘查。”
      她没来由的心里一紧。
      “有东西混进来了。”横衡低声说道。

      宋国的宫城坐落于皇城最中央,为的却并不是周围国家那一套皇权至上的理念。
      宫城的地底,有一道门,连接着幽冥与人间,这是只有历朝统治者和继位者才知道的秘密。
      他们身负使命,便是守护这道门永远不被开启,有先知曾预言:“此门开启之日,晦明不分,江海逆流,善恶莫辨,是非颠倒。”
      换言之,那将会是一场人间的灾难。
      但现在,宫中发生的这起怪事,另横衡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这扇门出了事,但他毕竟还只是个继位者,虽然听他父皇讲起过他们的任务,却从不知道门的确切位置。
      安顿了林宛秋,横衡决定去找他爹谈一谈。
      他心中有事,脚步也飞快,埋着头只顾往前走,等想完了事情一抬头,却发现眼前的景致并不熟悉。
      这是一片荒芜的土地,没有被人种植上任何娇滴滴的名贵花种,甚至连杂草都不肯施舍一颗,光秃秃的一眼都看到了嶙峋的石子。
      土地最中央,放了一盏破旧的莲花宫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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