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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五十三】疲乏 ...

  •   午夜时分,东京市立医院人流却不亚于早高峰不堪重负的铁轨电车。医护人员更是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各个都忙得满头大汗。原本就寸土寸金的市立医院现在更是不放过每一片可利用区域。生命危在旦夕的伤员进手术室,暂且还能等待的伤员放置在急诊室,剩下只是皮外伤、只是需要缝针和基础检查、但却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喊疼的统一集中在输液大厅。

      至于连皮外伤都几乎没有的相泽消太——多亏情况紧急到一路直达12层,直接被推进手术室抢救的宫泽真央,他才不用享受输液大厅那些牛鬼蛇神的鬼哭狼嚎。现下宫泽真央的亲属不见人影,但手术灯却一直没灭,病危通知书下了2次,相泽消太又不能代签,累得也没什么气力再干着急,心情倒是有了几分诡异的死水无澜。

      不远处的走廊拐角根津倒是正跟几名警察和不知从哪混进来的记者唇枪舌战。这场单方面的质问围绕着“顶级高校的英雄科为什么会允许[个性]暴走过的学生入学”与“是什么人准许一个尚未取得职业英雄执照的高中生参与救援并对伤员擅自出手”以及,“打算如何对被[个性]暴走干涉到的救援与在场伤员做出补偿”展开。

      责任明显需要相泽消太担负,当然,他早在以个人名义准许宫泽真央参与救援时就做好被吊销执照或是被雄英开除的打算。但根津面对多方刁难,比起怪罪相泽消太、省心省力地当个甩手掌柜,竟出人意料地果决,先是直接给相泽消太下了禁口令,勒令他藏在手术等待区一堆灰头土脸的伤员家属之中,装作对整个事件全然不知。再是反复对记者强调’我们尚未调查清楚’、’我们暂且不能透露’、’雄英高中的责任,作为校长绝不会逃避’,这种没有任何实质性意义,但却总是让人无可奈何的打太极推辞。

      至今都不太了解这位雄英校长的相泽消太姑且听出,根津并不打算把自己这块惹出大麻烦的肥肉扔到一众犹如饿狼的媒体中,看他被大卸八块。但相泽消太并不感激,在这可以用’死去活来’形容的一晚中,心态早已麻木,所有的情绪都被削减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他甚至只觉得争论的声音有点吵。

      不过在根津如铁壁般的防御之下,攥着话筒恨不得贴在根津脸颊上的记者们无功而返,想着还不如抢着时间赶紧去采访伤员凑成明日早报,这才放过已经口干舌燥的根津和几位警察。

      手术等待区又恢复了宁静,时不时有几声压抑到极致的哭泣声徒劳无功地响起。几个不同的手术室,代表不同人的生死,相泽消太想着,灯灭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选项只有A和B——A我们已经尽力了,B手术十分成功。A和B就是死和生,生命轻如鸿毛,轻就轻在只需一句话宣告。

      他就是在这时第一次见到宫泽真央的母亲。

      一个外貌甚至称不上四十代的女人,个头不高,身型也比较消瘦,提着一个简单的帆布手提袋,普通的衬衫搭配长裤,鞋也是穿了好几年的旧皮鞋。疲于生活的劳累,她看起来没有什么神采,脸上也没有涂脂抹粉,整个人不美不丑,如果根津不说,相泽消太根本瞧不出她就是宫泽真央的母亲。

      “您好,我是宫泽真理子,真央的母亲。”她象征性地稍微低头,对作为教师的相泽消太打了招呼,“因工作较忙,真央的许多事我没能亲自照料。给您添了很多麻烦,让我十分过意不去。”

      没有遭到怪罪反被率先致歉倒是让相泽消太稍有意外,他站起身,鞠躬,“不,作为教师,让真央【注1】屡次受伤,是我的失职。”

      闻言,宫泽真理子神色突然一变,她看向根津,又将视线转回相泽消太。正当一人一鼠都为此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时,一名护士从手术室中走出找到相泽消太,告知他宫泽真央已经抢救成功,但却仍然在危险期,现在尚未清醒也不允许探视,必须要在重症监护室中进行后续观察。终于等到病人家属的护士带领宫泽真理子签署了一些文件,又事无巨细地告知她目前宫泽真央的情况,这才又回到手术室中。

      既然宫泽真央已经结束手术,根津又有其它事件需要处理,便暂且先离开了医院。

      等宫泽真理子办理好繁琐的住院手续后已是清晨,相泽消太则是从手术等待区换到了重症监护病房外。面对这位已经精疲力尽的教师,宫泽真理子买了几罐温热的咖啡递给他,提议道,“我可以跟您单独谈一谈吗?有些事情,我想要向您确认。”

      咖啡的温度贴着掌心,相泽消太应允。结果沉默半秒,反倒率先发问,“这次之前,也就是因平山洋次受伤的事件,真央对您只字未提。所以我提出’屡次’之后,您第一反应是惊讶。”

      “您反应很快。”宫泽真理子对眼前这位乍一看灰头土脸又颓丧懒散的男人重新打量。

      对宫泽真理子掌握的情况稍作了解后,相泽消太大概从头至尾解释了一遍平山洋次事件的经过。途中宫泽真理子并未提问,从被跟踪、拍摄照片、收到罪犯的礼物和之后受伤经过,相泽消太没有做任何隐瞒。她听完,不对整个事件发表任何看法,仅仅是确认了宫泽真央的治疗情况,当得知没有后遗症后,终于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

      “麻烦您这段时间亲自照顾真央了,非常抱歉,这原本应该是作为家长的责任。”她对相泽消太致歉。

      相泽消太思索,手指反复摩挲咖啡罐的拉环,想要扯开,但又并不口渴,“在整个案件结束后,她也没有对您提起过这段时间所遭遇的吗?”

      “事实上,真央很少跟我联系,一些心事她不会对我提及,反而是第一时间跟她的姐姐沟通。从小就是如此。”宫泽真理子答,“所以在她几个月前恢复听力、能够用口语沟通后,我们电话联系频率仅仅维持在一个月1到2次。”

      听到这些,相泽消太倒也不觉得吃惊,这的确是宫泽真央的作风,不过,“我以为她至少会对您无话不说。”

      “跟您想得截然相反,真央对大人有下意识的不信任感,所以也很少会对我坦诚相待。更何况,她7岁时突然失去听力,在学会手语、能读懂唇语、熟悉这样的生活,从而重新和周围人进行流畅沟通时已经过了3年。在3年之中,她很少会和我进行很长的交流。”宫泽真理子慢条斯理地笑,她眯起眼时眼角会挤压出皱纹,却更显柔和,“其实很多事以您的角度来看,会被无意识的忽略。比如,对您跟我来说,谈话只是自然而然地说出口,就算有艰难的情况出现,也仅仅是理解上,而不是语言本身。但对她来说情况却完全不同,如果跟周围人谈话需要耗费更多精力,说好过不说,甚至在思考表达方式的过程中,她已经可以自己消化完所有问题。所以当3年过后,除非必要,她已经不太乐意跟周围人谈心事了。”

      “七年前,她失去听力,是因为晴空塔被当做人质,所以[个性]曾经暴走过吗?”相泽消太问。

      “不,[个性]暴走和失去听力并没有直接关联。[个性]暴走是因为,当她第二次试图回溯她父亲的时间,试图使人死而复生却没有成功,因为精神无法支撑这种痛苦才导致的失控。而失去听力,仅仅只是对人长时间使用时间回溯的副作用。”宫泽真理子仔细地答着,“越庞大的力量,越需要昂贵的代价,这一点您作为职业英雄,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所以,您的意思是,她对人使用时间回溯会导致失去听力。”

      “是[五感]。”宫泽真理子纠正。

      相泽消太摩挲咖啡灌边缘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滞。

      “当年她苏醒后,五感在不同程度上都被削弱,其中最严重的是完全丧失的听力。但经过治疗,过了一段时间后视觉、嗅觉、味觉和触觉都恢复到以往的状态,只有听力没有。所以她应该对您说过,她不会对人使用除了[时停]以外的个性。更何况,就算不谈副作用,她的身体本身就无法负担这种力量,一旦发动时间超过一个上限,立刻就会开始吐血,就好像被重物压着一般。”讲到这里,宫泽真理子比喻道,“就像我们常说的,时间太过’沉重’。”

      所以,这才是理由。从最初[个性]测试时就告知相泽消太的,到圣诞夜那日她说出“我能。但我不想”的真正源头。一个她不能承受的[个性],一个她不想为之冒险的代价。

      但相泽消太的受伤破坏了她的自我保护,她为此发抖,恐惧的不仅仅是对人使用这份力量,还有她清楚会为之失去的。这样来看,攻击平山洋次,以及今晚她为受害者回溯伤口时都大量吐血,并非是因为遭受攻击内脏受损,而是[个性]导致的副作用。

      ——“跟您交谈时,我已经尽我所能。”

      她所能说出口的只有这么多,但相泽消太觉得不够,他不能理解的仍有很多,甚至开始对这种猜谜游戏感到疲倦。太复杂,他只想让这些变得简单一些。但宫泽真央昏迷不醒,他的满腹疑问无处落脚,只能暂且将问题投向宫泽真央的母亲,一个至少比他掌握更多信息的人,“您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允许她进入雄英学习?您应该也清楚,英雄科是需要大量使用个性的课程。”

      “因为她认为你们提供的诱惑,远超于她可能要承担的代价。”宫泽真理子轻描淡写地答。

      相泽消太为此感到可笑,“恢复听力吗?”一个居高临下的,不该在那时出现的施舍。

      “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雄英校长找到她的契机是因为她阻止了大阪府的一场爆炸,救下了一个人。真央在事件结束后,见过那个人,向他提出了问题,从而她得到了能够使她向前迈进的回答。”宫泽真理子答,“七年前的变故改变了她很多,就连使用[个性]帮助他人本身都变成一种痛苦。更因为失去听力,她被迫疏远人群。但大阪府被她救下的那个人,使不再提问的她重新想要听到更多回答。而’回答’和’提问’本身,才是她进入雄英的理由。”

      从相泽消太逐渐变得诧异的神色中——即便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宫泽真理子仍然捕捉到了他变化之下代表的意味,“当日回答她的,就是您吗?”

      “是。”大阪府的爆炸,在警局的面谈,当根津提出邀请宫泽真央进入雄英后,两人曾进行过短暂的交谈。相泽消太稍作回想,“我对她说……”

      “这句话只有您和她才知道吗?我是指,你们是单独说的这句话,没有任何人旁观。”宫泽真理子第一次打断相泽消太的话语。

      “是。”

      她继而道,“那么请不要对我提及,在这之后,也请不要对任何人提及。有些语言一旦分享就会失去重量。对那个孩子而言,这句话重要到只能铭记于心,所以我不能得知。”

      一股难以形容的倦怠感涌上心头,相泽消太开始觉得自己很累,身体像是被压着万斤重石,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匆忙地想拉开咖啡拉环,喝两口咖啡让自己清醒头脑,但手指却使不上一丝力气,最终他放弃,他想要尽快结束对话,“对于这些,从平山洋次到今天发生的事件,我感到很抱歉。”

      宫泽真理子察觉到相泽消太已经不愿再继续话题,于是她做出最后的提问,“是真央邀请了您去晴空塔?”她停滞几秒,作出补充,“根津先生告诉我您跟她一同参加了今晚晴空塔的悼念日。所以,我猜是她提议的,对吗?”

      “是。”

      “那您知道了吗,她想告诉您的话?”她清楚,所以她只需要确认。

      晨曦微光从窗户外投入,贴合着宫泽真理子早已不再年轻的发梢和皮肤。诚然,芳华已逝,生活将她磨难,没有人能容颜不老。但在那双眼睛看向他人,在谈及某个特定的东西,一种许多人难以理解的情绪时,他们总是习以为常地暗藏万千柔情。太坦诚,太慷慨,太不遮不掩。

      所以相泽消太会自责,自责于他的责任,内疚于他的吝啬。

      “知道。”他感到自己被逼得退无可退。

      “既然如此,我觉得您现在需要洗个澡,吃一些饭菜然后休息一下。”宫泽真理子叫停这段对谈,“如果真央的病情有什么变化,我会联络您。”

      学生生死不明,教师却要回家睡觉,相泽消太觉得于理不通,“不,我在这里等着。”他只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一个角落,让他一个人坐着,不要来干扰他。然后他可以睡一会,醒来后一切如常,他还是那个注重和理性的相泽消太,没有人会在他的领地里胡作非为。

      “您想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真央苏醒?但您的等待对她并不会有任何帮助。”宫泽真理子话锋一转,连笑容都变得有几分锐利,“更何况,我认为您没有余韵坐在这里。我是指,您以为您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您允许的,是一个在七年前就处于风波中心的、曾经[个性]暴走过的孩子参与救援。更何况,今日接受过英雄科教育的她仍然失控,这是否证明了雄英英雄科教育上的失败?一个14岁的孩子不具有法律上承担责任的能力,但显而易见,您有。所以,作为这整个事件有直接责任的您,社会、媒体、警方全部会对您,甚至是您背后的雄英高校问责。您要承担不仅仅是一个事件、一个孩子的责任,还有可能是连锁反应,最糟糕的,您会变成一个被用以转移目标的发泄点。七年前的一切都在重演,如果您处理不当,您非常有可能会因为这个事件,赔上您全部的职业生涯,您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甚至生存的价值。”

      不需要任何人提醒,相泽消太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即将面临什么。不过,宫泽真理子的话反倒让他想到一个问题,相泽消太强撑着最后的精神,“那场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问事发时并不在现场的我,是得不到什么答案的。我得到的信息不比任何人多,甚至比一些人更少。如果您想问,也许您可以等真央醒后,亲自去问问她。前提是,如果她愿意回答您。”宫泽真理子点到为止,“因为真正的秘密是无法记述、无法言说的。【注2】”

      一脉相传的话里藏话,拐弯抹角地让人摸不到头脑。相泽消太开始怀念山田阳射的大嗓门,就算噪音穿耳,至少他有屁就放,有话直说。该死,他真的困倦到睁不开眼,“抱歉,让您见到这样不得体的模样。”他为用这样的状态面对学生家长致歉——衣衫不整,沾满泥沙,头发凌乱,骨子里都透着血臭味,比起教师他现在更像个乞丐,给他个破碗就能去地铁站乞讨。

      他太累了,只是,有些乏力。

      “去休息,睡一觉,”宫泽真理子缓缓地说道,以一个长辈对小辈的语气,“醒来后再去面对,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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