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着亡夫到处跑》北端

31、午夜情调

　　一九四一年底。张先生在津门寻找太太，已经找了大半年之久了。

　　海河边的空地上，他坐在自家的汽车里，调着电台的频段。是公开的电台，并不犯了日本人的忌讳，因为那节目也都是日本人允许的，有无数伪政府的官吏特务审查把关的。

　　这节目叫做午夜情调，在每天午夜播送，十分深受天津市民的喜爱。就连最近老是为心脏问题折磨睡不着觉的张先生，也必须听了这节目才能好眠。

　　瘦如骨架的手指终于旋对了调频，张先生轻轻的舒了口气，闭上眼睛，听着广播里那个甜腻齁人的嗓音，缓缓的讲着一个老掉牙的爱情故事。这节目是治愈的安全的，但这个叫做小天津的女主播显然不只是这样的手段，她十分的擅长模仿，有时候兴奋起来，也会用一串子天津话开玩笑，讲荤段子，甚至开某个伪政府官员的玩笑，十分欢快。

　　张先生是喜欢听她的静，也喜欢听她的闹。他不知道她有时候的俏皮话里其实含着谍报的密码，他只是知道她有时候的不知所云也是动人的，让他想起了被太太唠叨的好年华。

　　太太，会不会也睡不着，太太会不会也在听呢？

　　张先生如登捷径，驱车找去了伪政府的电台。他说他是想通过午夜情调的节目寻找故人，而战争里失散的人很多，电台的工作人员也并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们不愿意他来打扰工作增加风险，却没抵抗得住张先生的演讲魅力，那是在上帝面前都能说出眼泪，连外国友人也都要慷慨解囊的魅力，工作人员被打动了，说是要去演播室问问主播。张先生虽然对女主播的声音很有好感，但是对结识主播本人毫无兴趣，于是也就在门外安静的等。过了一阵，工作人员开了门，对他说，来吧。

　　他们把他引到话筒前面。女主播没在，她在对面拉了帘子的音控室里，是一个埋着头的小妇人，和工作人员坐在一起。张先生没有注意到她，他只是深情的凝视着话筒，好像是在话筒之后见到了那个他想了很多年找了无数遍的人。

　　有好多话要对她说 ，草稿在心里打了无数遍，但一开口先是哽咽了。他觉得自己心疼的毛病要犯。连忙吞咽了一口唾沫，安定了下来。然后，他说：

　　亲爱的，你的莲生找你来了。

　　听到他含着痛吸慢慢的说出了这句话，坐在对面的女主播心中泛起了酸痛的共鸣。她脸上带着半截面纱，虽然面纱下的面容平静而漂亮，但她还是下意识的拉了拉，使它遮盖了自己眉弓上那个不能好起来的疤痕。就是这样的一个豆大疤痕还在，好像是多了颗痣。她知道自己还是漂亮，但已经不把漂不漂亮当做回事了。在午夜情调里午夜调情惯了，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游戏人间的观望者，她知道自己是个女人，也是个人，并不是一定要有男人才能发出光来。她不需要爱人，也不需要人爱她，她可以自己爱自己，一边爱着自己，一边笑谈人间百态，这或许也是一种爱，大爱。

　　她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失态，觉得自己还在计较自己的漂不漂亮，还有他的是不是只爱她的漂亮。虽然一个女人在不把漂不漂亮当回事的时候是最漂亮的，她有那个浑然天成大方爽快的气质，她不怕和他重逢，但她也是一直没有想好要不要和他重逢 。以前是因为他离得太远觉得不可能重逢，后来是因为爱恨消散觉得没必要重逢，最近又是因为看开了人间，才觉得重不重逢都可以。但她好容易得来的这样一种平静，却是被他刚才在门外的一番演讲给全部打散了，她好像刚刚才知道他是那么的爱她 ，他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也会爱她的。

　　他说出了她想说也说不出来的肉麻话，但又不只是肉麻，而是心麻。因为这些话都是真的，他没有必要这样的远渡重洋回来，又在毫不相干的人面前撒谎。

　　小天津想，先给他个机会，听听他要对自己说什么吧！

　　于是，就在他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失态了。

　　亲爱的。你的莲生，回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