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五回 ...

  •   第五回:水月厢房深夜点拨

      季晨并不敢着官服,乃是换了葛衣趁夜而来。立在水月寺禅房之内,他细细打量着禅房摆设。水月寺是新寺,原系当地尹氏一族祠堂,后来尹族受京城容氏一族牵累败落才改为寺庙。寺小僧寡,香火也不顶旺盛。只是这小寺却也出名儿,出名的不是别个,正是这间禅房。据说五年前,方由此剃度的寺主法空和尚圆寂于此。这老和尚是尹族本家一个老人,平日秉性自然也是他们家一惯的孤高自赏,只是一手好字十分难得,昔日上门求字被他得罪的权贵也多。他若是安然圆寂,众人会说他是天年得尽,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竟是在一日夜里教人给活活勒死的。
      季晨此刻想起此事,不由便将目光落在那房里几幅字画上。
      看来今趟要见他的人不寻常呢。
      昨儿他拜会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虽说是例行公事想将案情稍事探究一番,却明明白白听出,这位王大人非但不想助他办差,恐怕还对他的到来十分不悦。更别说是下属督粮道伍路莹了。
      伍路莹乃是浙江承宣布政司参议,是个从四品的官儿,兼着督粮道一职。案子本就是因他失职所致,若说要办他,本也是理所因当的,只不知怎么竟教他开脱了去,依旧好端端地办他的差使。季晨也在官场摸爬了多年,此番却偏看不出端倪来,只依稀晓得,伍路莹之所以能置身事外,必是有过硬的靠山。单这一条,就值得他对此人多加小心。
      偏这伍路莹真真一个怪人。方才见他,便笑嘻嘻上前来,预先周全了礼数,又将季晨热络地拉至一旁吁吁叨叨攀谈起来。季晨大小是个监察御史,负责监察一道官员吏政,又能直达中听,可说是握有官员升降大权,官阶却只是个七品。虽说到了地方上无人不应承几分,如此殷勤的却从未见过。当下把他弄得一愣,忍不住抬头去看堂上正坐着的布政使王越。那王越却好似对伍路莹这等目中无人的表现无动于衷,反冷眼看着,只顾叫下头上茶待客。
      他同这伍路莹东拉西扯地,好不容易说到了秋粮走水案上头,就又叫伍路莹给叉开了话头。结果如此一来,他在王越府上干耗了半日,却是丝毫没探听出什么门道来。
      想到此处,顿觉心中闷气。于是踱至窗前,正推窗观月,但听得外头更鼓三更,忽觉有风来,抬首而视,只见月落星沉,一片漆黑之中,萧索寒意侵入心脾。
      如今雪已化尽,正是春归之时,只是三更火尽,无限忧思。季晨正自感叹,猛然一惊,险些把心给吊到嗓子眼儿来。伸手不见五指里,一点幽亮点于院中,却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莫非竟是遇上了鬼祟之物?急忙退至榻前,门已“吱呀”一声,开了。
      腿脚虚软,险些跌坐下来,季晨不禁面色惨白、额际生汗,急急喘气中忽然听得有人“咯咯”一笑。那笑端得是轻佻无度,却不是那些脂粉场上尤物粉头的矫揉造作。再抬头,这才想起,原来今日此刻,他乃是受邀而来。
      来人乃是而立年纪,素衣便服,满头青丝盘了起来,以一支细长银针簪住,一条编结红绳绕过发髻,贴着银针两头垂将下来,两只细长精细红缨坠在红绳尾端落在那人胸前。看他笑意盈盈,雍容华贵,气度轩昂。季晨一惊,只那人发上簪子看来颇是熟悉,于是又就着房里微弱烛火细细辨认。正自称奇,忽然忆及昔日宫中所见,方恍然大悟。
      那是只长簪,簪身雕的,定然是龙……想来应当还刻着“洪熙御制”。这些自然不是季晨能看得清的,只是这银针在灯火之下微微显露出鳞纹才令他猜了出来。
      龙簪是什么人都敢用的么!这样的簪子,天下敢用的,只有嫡亲的宗族,然而即便是再亲近的宗族,这东西上雕就的也只能是四爪龙。
      季晨思及方才听的那声轻笑,于是无奈。又见后头从人解了那人肩上裘袍,悄悄阖门而退,于是立时跪了下来,嗑在地下口中道:“季晨见过王爷,王爷万福。”他这句话出来,那人脸上却微微笑了起来。大凡官场上寒暄,自然是该把官职也罗列清楚,但季晨现下却并未如此,他不以官员身份见礼,正是为了避讳官员与藩王灯下密会的口实。季晨的聪慧敏捷由此便可见一般。
      “怎么如此见外?”朱宸府随手把手里头握着的夜明珠搁在桌上,笑盈盈道:“令尊当年官拜鸿胪寺卿,说起来与本王也是旧识。也知道君少有才名,几番欲见君一面,都只为杂冗所阻。如今见君人品,倒懊悔不曾早会了。”说话间,早有几个随从进来,奉上茶水果品,满满摆了一桌。寿阳王微微笑着,看他们摆弄停当,冲季晨招手道:“季大人且起身坐下。你我同朝,说到根儿上,都是皇上的臣子,莫要生分了。这些果品乃是杭州府特产,小王吩咐下的,季大人也尝尝鲜。”
      这寿阳王,言行举止无不亲和。再有那赛过昔日檀奴的容貌身形,叫人眼里见了,心里是止不住的为之仰慕倾倒。见季晨虽已起了身,却仍恭恭敬敬立在一旁,他却不动声色。手指随他说话间,缓缓抚过桌沿:“季大人如此拘谨,看来是不肯给本王几分薄面了。”
      “季某惶恐。”听他这话说得和缓,却只惊得季晨一身冷汗,猛地跪了下去,伏在地下道:“王爷明鉴,季某断没有这个意思。”
      寿阳因此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季晨此时却不敢起,垂首道:“季某此次只为传圣旨办皇差而来,王爷若是要谈公事,不如待明日上公堂议处。”他这话说得生硬,也是心下忐忑的缘故,竟不敢抬头偷瞧寿阳王神色。
      “季晨呐季晨,你年纪虽轻,官场倒也没白白滚爬。”寿阳手里扣着碗沿,笑道,“你既是来了这水月寺,何必再同小王打哈哈。”
      季晨因抬头回道:“王爷未曾开口,哪里有季晨说话的份儿?”
      寿阳笑容微冷,端起茶碗,揭开碗盖,微吹了口气,从容道:“看,季大人又耍小心眼儿了不是。为何不说,因是怕人以为咱们藩王官员结交?”
      “季某不敢……”
      “不敢?小王且问你,圣旨已下,你为何却不思查案反去与那王越一干人等纠缠?”寿阳见季晨急急忙忙又要分辩,于是截了他的话头:“你的心思,本王也知道几分。接上谕至今,你仍未借助府吏查案,本王便知道你是个明白人。这地面上盘根错节本王也清楚得很,只是懒得管他们。既然这些劳什子的事体是本王封地上出的,自然也该给兄皇一个交代。只是你要清查案子,却不是要清断案子。你去大牢,暗访穆清,你去王越府上试探究竟。本王全不插手。只是劝你莫太过分了,你素来也不是什么铮臣,何必无端惹来一身腥。”见他复欲说话,寿阳一摆手,道:“今日小王趁夜来见你,不过受人之托罢了。只告诫你一句:‘穆清一身清白不假,只此人必死。’”
      季晨听到这里,蓦然一震。只听那寿阳王问他:“这回你接了上谕,倒不妨猜猜皇上为何竟要太子前来监审此案。这里没外头人,你不妨直言。”季晨于是迟疑道:“细观诏令,便觉其中似有深意。王爷,季某到此地之前,曾听闻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已牵涉了谋反乱党,不知道此事是真是假?”寿阳王“呵呵”一笑:“此乃是空穴来风之说,实无根据。”
      “那季某斗胆猜测,是皇上为历练太子吧。”
      寿阳哈哈大笑:“季晨季晨,这话出自你口,你自己信么?这谋反之说,本就出自京师府。下头小吏熬不住酷刑,才勉强附和。这诏令么,内有两层意思。一则是要拖住太子,延迟他返京期限,二来么……也算是个借口。”
      季晨愣愣道:“莫非京中要有异动?”
      “错了。”寿阳将手中茶碗轻轻放回桌上:“并非京中有异动,而是……皇上的心在动。”寿阳这话已是惊天之语,天下朝臣虽知道当今易立太子之心,却没半个感多言语一声。
      季晨是何等人物!凭他能平步青云,便可知道这人原本不蠢,故而他此刻自然缄默。良久,他方才纳纳道:“王爷为何要对季某说这些?王爷又是如何知道上头的意思?恕季晨孟浪,只是王爷既然无意要救那穆清,却同季某人说这些话,实在是毫无道理。”
      寿阳忽然面露忧色,闷闷道:“无非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语毕,便起身踱至门前,忽然回首道:“该说的,本王都说了,不该提点的,本王也提点了。季大人听与不听,全在大人自己。待十五日后,太子到此,大人静观其变,便可知道详尽。今夜出了这门,。本王从来不曾见过大人你,你说是不是?……啊,对了。外头天黑不好走,案上的夜明珠,就赠于大人了吧。”
      恭送了寿阳王,看他由几个心腹随从提灯引路,渐渐行得远了。季晨这才松了口气,阖了门扉,正要再自己好好度忖仔细方才听到的话儿,忽然嗅见满室馥郁芳香,可人至极,也熟悉至极。
      步至桌前,见寿阳王留下的那粒夜明珠硕大如拳,竟抢了烛火之明,映得一室生辉。
      却说那寿阳返回府邸。
      一下软轿,王府管家早候在府前迎自己主子,见他面露忧色,于是默不作声退至一旁。
      若有所思地转过垂花门,远远见长廊异端寝房里灯火通明。寿阳王猛地一惊,住了步子,侧首问到:“谁在本王房里?”这些下人真好大的胆子,竟什么人都往里放,可见他是疏于治家了。那管家见他面色沉郁,忙躬着身子惶惶然答:“回王爷的话,是公子来了。”朱宸府闻言,沉吟片刻,忽然开口厉声道:“今次便罢了,若再犯,仔细你的脑袋。”随即手微微一挥打发走了从人,独自穿过游廊推门进去。
      昏黄灯火之下,卫敏正坐于桌前,一手支着额头,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藕白玉臂来。此时他默默无言,也不知是正看着何物出神。朱宸府反手轻轻阖上房门,缓步至卫敏身后,两条臂膀似蛇一般,精细衣料蹭过他的颈子,将他牢牢抱在怀里。那衣袖上的繁复精绣使得卫敏浑身一颤,随后慢慢放松了下来,软语道:“我估摸着你就该回来了,吩咐下头给你备了宵夜。”
      说罢,转头朝门外唤了一声。只片刻,就有个绿衫丫头捧了个雕花漆盘敲门进来。那丫头也不多言,也不抬头看人。径自行至桌前,微微一福,将手里漆盘搁在桌上,一样一样将盘里的东西摆了出来。朱宸府松了臂膀,挨着卫敏坐了,待分神看去,才见是几个骨瓷碗碟。
      一碗清香四溢的碧梗粥、一碟切得细细的拌凉瓜、一碟新鲜做下的醉虾,并一碟子油亮喷香的黄金丝。清清淡淡。绿衫丫头把东西摆齐后,又微微一福,躬身退去,退至门外,将门扉轻轻阖上,这才转身而去。
      朱宸府接过卫敏递过的木箸,还未曾稍动。就听得卫敏声音也甚是清淡,道:“你且随意用上一些,方才我问了管家。听他说,日落时分左副督御史马文升的书信到了,你招了几人来议事。我不阻你办事儿,一会子就回去了。明日再来也是一样。”
      房里静默片刻,朱宸府放下手里的木箸,笑道:“难得你愿意来,怎么就急着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想你想得紧呢!”说着,压低了嗓子悄悄问他,“你呢?你想是不想我?”
      那话自是说得情意绵绵,可卫敏却不领情,只是淡淡瞥了身旁这雅王爷一眼,启唇轻道:“王爷又来戏弄人了,我自知道你心底里头念念不忘的是那宫里头侍奉太子的小侍读,何必又来巧言令色地逗人?你就是说得再好,我也不信。”
      寿阳面色顿时一变,却悄没声息收回自个儿臂膀,淡然道:“放肆,这话也是你说得的么。”
      庙堂之上,最为忌讳的便是尊卑不分。君为臣纲,宗室子弟自幼耳濡目染。寿阳年幼时见过先帝每逢一年正旦冬至皆有的奉天殿大朝仪,他也曾见过皇兄十八岁时登极仪,扇开帘卷,百官跪拜,鸣鞭声声,当真是天子威仪震慑天下。这些景象是那些寻常百姓难以想像之物。百姓只知道磕头跪拜,畏惧上宪。哪里明白天下苍生皆跪伏足下,君王仅凭一时喜怒生杀予夺的甘快。大明亦是前所未有的一个朝代,百姓眼中高高在上的官员大吏,在皇帝眼中实在比那些内侍尊贵不了多少。当年太祖洪武帝怒起常有亲手持鞭责打官员。廷杖下丧命的高官内阁,本朝也不少。寿阳冷眼看卫敏只因他一句话而怨恨的面容,身上流淌着的皇室之血使他知道这在他纵容下已然不知天高地厚的玩物令他渐觉乏味。寿阳想起昔年进京陛见时书市上曾见过的人来,那人跟着自己那太子侄儿也该到杭州府了吧。那人的脾气倒十分有趣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