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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回 ...

  •   第四回:登楼船千岳见贵胄 送诏令季晨会旧识

      君瑞随着太子,一路到了码头,却见河道之内居然只一条楼船,虽说不如官船,到底还是个富家气派。
      船上艄公早立在船头候着,见了莽汉子,连忙搭妥了踏板,哈腰道:“爷儿们怎这会子才到?北直隶宗人府已派人来催了多回,只咱们这条船了。”朱佑樘眉尖微微一动,抬眼看向那侍卫。莽汉子垂首低声回道:“殿下此番乃是代天巡抚,官船快到了,因此肃清河道为迎圣驾。”朱佑樘颔首,于是由余嘉搀着上了船。“罗嗦什么!还不快些动身!”艄公被莽汉白了一眼,心下略有些不快,但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也不敢吱声,此刻见人都上了船,便要动手抽回踏板,却冷不妨手里一沉。艄公也是一愣,不免就抬首去看,却原来踏板另一端叫人给一脚压住了。他还未曾说出话来,正送太子进舱的君瑞见状却不免止了步子。那踏住木板的竟是个左右不过十余岁的富家小姐伸脚踏在板上。那小姐着一身粉锻衣裳,虽是个霸道模样,竟凭地可人。不消说,这便是那柳家的思影小姐。
      只是此时她身后还跟着数人。
      其中一个似乎是个小秀才,在君瑞看来约莫与窦元宗同岁的样子,他模样生得倒也不差,只平庸了些,教人记不住细处。另外几人,看衣着像是几个仆从,中间一个童儿又背着个包袱。
      那秀才见柳思影骄蛮样子,似是有些尴尬,勉强干笑看着船上众人。手底下,忙将思影拽后了几步,躬身作揖道:“在下汪千岳,今日官府封了河道,现下只阁下这船能走,因有要紧事体前往杭州府,于是冒昧阻拦,望请恕罪。还请诸位能行个方便,载在下一程,自当铭感五内。”
      “世兄同他们罗嗦什么,不如再留些日子陪思影玩耍,待河道通了再去杭州也是一样。”那柳思影本就骄蛮,虽然有陈允管教六岁,却仍是脱不了本性。若不是因为汪亭神爱她爽直,决计不会要自己次子不远千里前来柳府提亲。只可惜待这汪千岳到了柳府,又奉父命赶着上京,因而还未曾提得亲事。柳家小姐因见汪千岳似乎不为所动,便发了脾气,直缠着他,死命抱紧。她自小就是闺阁教养,虽是个男儿性子,却极少见过真男儿。因他那兄长年纪已过弱冠,见到自己就爱说教,故而也不亲近。直至见了这汪千岳,此人又处处顺着自己心意,自然就生了异性亲近的本能,倒也非关情爱,实是待他与兄长一般的心思。
      汪千岳虽然年纪未及弱冠,却也是个有主见的。平日在家熟读四书五经,去岁父亲携他前来与柳家老翁贺寿,见了柳思影几面,也欢喜她骄蛮却不过火的性子,及至此时,见她撅着嘴赖着自己撒娇,也越发觉得讨喜,只是父命难违,于是只好勉强拉下脸来将她推开,叫下人好声好话劝着。随后便转头去看君瑞。
      再说那朱佑樘,这位储君本想身边有君瑞把这些没相干的给随意打发走,自然不必他纡尊降贵。现下眼角微瞥,却见如此情状,不禁住了步子,右手依旧轻轻搁在从人臂上,回首漫不经心地看着君瑞作何举动。
      君瑞这里正看得有趣,他自三年前入宫以来,便少见如此爽直又毫无心机的女娃儿。原只道天下女儿心都是海底绵针。如今才知道是自个儿想的错了。君瑞自然就觉得此刻面前的这位小姐可爱万分,心里暗暗欢喜。正抿嘴微笑,偏生又见柳思影一双巧目瞪了过来,于是倒闹得双颊泛红。她自坦然,君瑞平生却没见过如此女儿,即便是当年娇俏难得的莺儿也不敢如此直视一个男儿,君瑞羞涩万分,忙侧脸躲过。
      这女娃娃真好大的胆子,倒有些像宁妃宫中的莺儿。
      君瑞心中暗想,因贪慕她长得可爱,于是忍不住再偷眼看她。一时间,竟是君瑞气弱,被个小女娃瞪得手足无措。正自情动,只听见耳边一声冷哼。君瑞顿时惊醒,战战兢兢抬眼去看,见太子一双乌黑厉眼正冷冷看着自个儿。心口一凉,赶忙低下头去,退过。
      汪千岳自然也听见了这一声冷哼,见君瑞立时退后一旁,便晓得这船上人虽众甚,实则只一个主子。只是见君瑞一身贵气出众,竟也如此作低伏小,不禁心下大是惊讶。因此忍不住去看朱佑樘,见他不过是随意作寻常打扮,却自有贵气外溢。若单只一身贵气倒也罢了,偏偏又生得一双乌黑厉眼,竟是簪缨子弟也不曾有的威严气魄。正自诧异,忽然听见这人出人意料地对自己慵懒一笑,自一旁从人臂上稍稍抬起手来,微微招手道:“无妨,咱们也是去的杭州府。古人云:‘出门在外靠朋友’。汪公子只管上来就是了。”
      船,本就比不得太子原先坐的官船,如今船身上头又挤了汪千岳同他的贴身童儿,越发教人觉着狭小许多。汪千岳自上得船来,及至艄公解下绳缆启程,坐于舱内,一舱沉寂,偏不见人轻易搭理自己。
      先前作低伏小的小少爷这会子正小心陪在少年身边,大气不敢出的。少年细细端详了他一番,面色渐渐和缓了下来,道:“君瑞,这里有余嘉侍侯,你且下去吧。”瞅着这样子,想来是用不着自己杵着碍眼了。君瑞抬眼看了看一旁坐着的汪千岳,欲言又止。见太子不耐地摆摆手,于是无可奈何退了出去。
      言出则令行。汪千岳几时见过如此严谨的规矩,正好奇着,又有个脸面光滑、说起话来尖声细气的仆役不知打哪儿弄了盆热水来,取了一方锦缎沾水,对少年陪笑道:“瞧这天儿寒得。主子擦个脸,也缓缓神儿。先前急着赶路,主子也不曾好生歇息。一会子工夫,后头炉上煨的参汤便得。”说话间,早手脚利索地细细拧干了缎子。见少年微微颔首,才仔细侍侯他擦脸。只见那少年似对这等尽心服侍早司空见惯了一般,只微微仰面,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寂默片刻,忽然又吩咐那仆役:“叫他们也给君瑞诊诊,他自来就常吃药。今趟难得出来,没得扫了兴致。”仆役应了一句,回头打发了一旁莽汉子,才道:“主子放宽心,赵醒办事还是稳妥的。小爷身子底儿薄,回头服了参汤下去好生歇着,过了晌午一准精神了。”那少年于是微微颔首。
      不消片刻,先前那莽汉子已回转了来,手上捧着的漆盘里正摆着两套青瓷茶盏,恭恭敬敬奉至主宾面前。
      汪千岳此时已知这汉子叫赵醒,及至他将茶碗粗手粗脚摆至自己面前,方才发现他那双粗手上筋肉贲起,明明白白一个功力深厚的练家子。这会子汪千岳更觉诧异,想不到面前这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竟有这等本事,教这么个武林高手心甘情愿认作主子。
      漫不经心将盏上茶碗接在手中,正揭开碗盖,忽然咦了一声,他此刻竟如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直盯着手里茶碗,连眼都不敢一眨。
      太子醒过神来,见了汪千岳这般模样,也是不解,于是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忽然神色稍稍一变,倏然间沉下脸道:“余嘉。”那仆役倒是真机灵,忙跪了下去趴在地下回道:“爷不记得了,这是小少爷今趟一并从家里带出来的。这外头东西小少爷嫌腌臜,没得薄了那茶的身份……。”余嘉话到此处便不再说了,太子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心知君瑞就只吃茶远比旁人来得讲究,往日在宫中也是敬茶若神明。他最心爱之物中也有茶具,平素入阁读书,随身官皮箱里装的也必有一套上好茶具。此番随他出京,这孩子别的也没什么娇惯的,只是带了茶具、茶饼茶叶出来。太子此时心中也是无奈,他带的茶具也太过贵重,除了御赐的景德镇窑青花茶具,唯独这套还不顶起眼。只是……这北宋徽宗最喜的“雨过天青”色汝窑青瓷器即便俗人不识,那茶盏上如今少见的竹刀刻花也够把风雅子弟倾倒。
      眼见太子神色不愉挥了挥手,余嘉又赶忙起身端了水盆恭身退了出去。再进来时,手里正捧着个水红色填漆条盘,里头搁着个青花汤盅,边上一只青花瓷碗里摆着个小巧玲珑的同色瓷羹。
      少年伸手接了参汤来,只进了一口,便把碗搁在桌上,唤住了正要躬身退走的莽汉,温和道:“赵醒,你是少安的人,你自然不比他们,他们是自小就跟着我的,知道我脾气、偏好。只你一个,乃是这回少安挑了你随我出来办事的。记住了这话。我素来好清静,平日也曾参禅养性。但脾气再好,惹恼了我,即便是看在我乳兄的份上,我也绝不轻饶那人。”
      他这话虽说得温和,份量却不轻。汪千岳只是一愣,傻傻看着那莽汉子浑身一颤,随即躬身退走。见着少年竟如此厉害,他一时竟不知道在这舟船之中,该如何自处了。
      惶惶然间,朱佑樘温和一笑,向那汪千岳让茶道:“公子请。”这话虽说得温和,却藏不住他素日惯居人上的口气,迫于那莫名而来的威严,千岳不由就着那茶碗,轻啜一口。寻常上好茶水香气浓郁,偏这茶竟是没有香气的。千岳原以为这茶乃是中下之姿,匆忙之间一口饮下竟被满口略带苦寒的清冽惊了个正着。再看那碗中嫩绿芽叶,其色恰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顿时问:“这、这、这是……?”
      太子复又一笑:“怎么?公子竟吃不出来么,这是两浙名茶‘日铸雪芽’。自然不比龙山瑞草,雪芽只得瑞草其色,而无其气。”
      日铸相传为越王铸剑之地,其茶苦寒而有金石之气。这雪芽便是其中佼佼者。
      这是极好的茶,只是非知道这茶的人难以爱惜。
      少年细细端详了汪千岳许久。思索了片刻,这才面容温厚微微一笑:“鄙姓余,表字木堂。先前退下的乃是舍弟木乐。舍弟素来体弱,家里头怕有闪失,便给他取个小字“君瑞”,失礼之处还望公子莫要见怪。”一番话,娓娓道来,既合情理,也温存至极。活脱脱一个身家显赫的温逊公子。千岳思及方才所见所闻,不免感叹,忽然脑中灵机一动:“余……莫非两位竟是户部尚书余子俊,余大人府上的公子么?”
      那少年忽然一愣,随后却又轻笑了起来:“汪公子好眼力。”
      汪千岳及至此时方才恍然大悟,怪道下头人服侍这木堂公子竟如此规矩严谨,怪不得他这里喝茶这般讲究。原来他真是官宦子弟。
      心中疑团一解,顿觉轻松许多。况且这汪千岳素来受其父影响,惯会结交朋友,如今见这余木堂举止妗贵、风流潇洒又自有隐约威仪,不禁心生好感,于是便起了结交之心。
      只见那木堂公子懒懒靠着舱边敞开的雕花窗棂,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开口道:“在下尚有一惑不解,又恐问得孟浪,得罪了公子。”
      汪千岳爽快道:“无妨,公子随意便是。”
      朱佑樘微微眯缝了双眼,沉声问道:“公子既然心急赶路。难道不知道么?即便是未曾封河,舟船也不如驿马走得快捷。”
      汪千岳并未听出他语中冰冷之意,反不禁思及父亲的嘱咐,于是一叹:“在下何尝不知道。自此去往杭州府,驭马不过二十日。只是此地虽已出了北直隶,却属陪都南直隶境内,实是不便由陆路出行。”
      陪都?……。朱佑樘不动声色,心下略一思索,猜想这汪千岳乃是有躲避之人,而他所躲避之人,只怕同顺天府脱不了干系,或者说,他所躲避的根本就是官府中人。
      “这等烦人事体,且不去提它,免得平白坏了公子兴致。”太子正暗自度忖,却听汪千岳笑道:“如今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正闹得不可开交。寻常官员避之尚惟恐不及,不知道木堂公子为何偏赶在这时候去往杭州府呢?”
      他这话其实也是存心试探。虽不是官场中人,因他父亲与官府多有结交,却也知道几分官场的规矩。现下见户部尚书余子俊家的公子竟赶往杭州府,不免就猜想这江南一案怕不是已牵连到上头。因恐牵连自家,于是出于谨慎,决意探探这官场的事体。
      他哪里知道面前的公子哥儿,非但不是官府家眷,又是深宫里头出来的厉害角色。只那点心思,如何避得过太子法眼。
      朱佑樘见他语气小心,步步为营,脸上偏又勉强装作好奇无意之态,心中不觉冷笑一声。
      反面色如常,温和笑道:“还不是因着家父的缘故。”
      见汪千岳面色微微一变,于是笑道:“舍弟君瑞自小便是个药罐子,父亲难免就溺爱过了,平日等闲不许他出门。前阵子也不知道是哪个作死的下人碎嘴,只顾自己讨了好,也不管别人死活,教这小冤家知道太子代天为寿阳王贺寿。这小东西倒好,哭着闹着说自己年纪小,哪里去见过天子仪仗的排场,没得教别人笑话他。我知道他是瞧热闹的心起了,便不许他去。平日他是最怕我这兄长的,只这回连我冷脸,他都不卖面子。府里左右拧不过他,因而家父只好教我携他来了。”
      “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语罢,微微一叹,笑看千岳道:“兄台家中,可有这等烦人的小冤家?”
      虽也觉得这位官家子弟用词遣句有些古怪,只是见他面露苦相,汪千岳便把他的话信了八九分,不免释怀笑道:“怎么不是!只怕舍弟更烦人呢。我汪家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豪门朱户,在武昌却也是个世代书香之门。偏生家中人丁单薄,父母膝下只我和弟弟两个。弟弟又小我十余岁,因而合府上下皆宠他,竟生出了个混世魔王的性子。”
      朱佑樘听他毫无防备自呈家世,又观他言行举止,神色态度,知道此人实是个诚信君子。忽然又觉他所说事体甚是熟悉,转念一想,心头蓦然一惊。
      倏地直起身子,正色而坐,朱佑樘细细打量了汪千岳一番,出言问道:“听汪公子言语,令尊难道是素有‘湖南第一人’美誉的汪亭神,汪先生么?”
      汪亭神乃是一介名士,有人知道他,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只是能如此迅速仅凭寥寥数语便反应过来的人却不多。汪千岳不禁为之侧目:“正是,莫非公子见过家父?”
      “是啊,不过一面之缘。令尊风采,未敢或忘。”及至此时,朱佑樘倒安下心来,若有若无地微微一笑,复又懒散了下去,“我与君瑞皆有心,若能得令尊教诲,实是三生有幸。只是怕令尊看不上咱们这些天资不济的,没得折了令尊名头。
      这汪千岳平日极是仰慕其父。故而他待人接物、为人处世,无不模仿父亲。虽人称其父为“湖南第一人”,却从没听人赞得如此坦率,又显得如此仰慕,当下不禁暗自得意,倒与这朱佑樘推心置腹了起来:“家父是最欢喜好学之人的,莫说是如公子这般聪颖儒雅的了,就是等闲秀才,也能轻易同家父谈到一处去。”
      “既是如此,在下倒要以文会友,只望令尊莫要厌弃。”朱佑樘眼帘微垂,掩去其中万般心思,道,“只是胡州一别,也不知要何时相见了。”
      话到此处,悠然一叹,顿时显出无限惆怅来:“看汪公子此番行色匆匆,不知可曾见过令尊?”
      那汪千岳不禁面色一黯:“家父使人相告,令我前往杭州府,务必在寿阳王府前截住陈允先生。此番来去匆匆,倒没见着父亲一面。”
      “陈允先生么?”朱佑樘细听至此,已知道其中自有蹊跷,道,“在下与陈先生甚是相得,令尊的意思……莫非陈先生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汪千岳不由自主摇头道:“实不相瞒,在下也不知家父的意思。家父只说,叫陈先生小心冯于此人。”
      朱佑樘稍使手段便把事体细细探了个究竟,做得虽然轻松,此时却愁绪满心,在他看来,陈允这事儿虽琐碎,不知怎么,总教他觉得扑朔迷离。果然是天下文人所在,多是污浊所在。好端端的读书人,不去一心一意的做学问倒弄得身上都泛着一股子霉味儿。
      忽然就忆起君瑞旧时在仁寿宫太子殿九屏山水罗汉床上依着紫檀炕桌专心致志下棋的样子。君瑞似自进宫以来,便懒得走动。若要动弹,往日也只肯在仁寿宫同文华殿两处。平日见他,总爱歪在那里读书、下棋。今趟出宫前倒不觉得怎样,只是一味嫌他心慈手软、不肯狠心弃子的棋路。此刻忆来,却发觉,棋品若人品,那景致原来竟是十数年来自己难见的一汩清泉。
      那人一手昔年宋徽宗最擅的瘦金体,惯用松烟墨;那人爱吃糕点、尤嗜蜜饯果子;那人自幼体弱,一身病根却是那年初入宫时生生留下的;那人最怕吃药,却总教人一哄就上当;那人……。
      太子心中想一阵,面上就不觉又柔上几分。他自来待君瑞与别人不是一样,今次出来,更是心中对君瑞暗生别样情愫。也是邪了,他也曾自忖要糟,只是每每见着那孩子,心底里头总有那方寸柔软为之颤动。这情形,落在汪千岳眼中,只生了叹息出来,他早把方才这少年轻描淡写几句便把个莽汉子说得浑身一颤的样子给忘得精光。心中只是感慨:果然一个簪缨世族的温厚子弟,真如煦风拂过。

      诏令是夜间到的杭州府。
      卫勒自正门战战兢兢接了行人衙门的行人,忙着沐浴熏香跪接圣旨。他奉命追查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前些时候追踪作案之人到了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的府邸,不想却被王越生生拦了下来,几番交涉无果,只好忿忿而退。为此,他便与王越交了恶。谁知不能尽早结案也就罢了,竟又弄出了谋反案来。原想着待清查过后定要参上王越一本,没料想,却反被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抢先一步上本弹劾,说他袒护反贼、办事不力。
      进退维谷,结果闹得他终日惶恐不安。诏令到前,他已为此病了有多日,如今勉强起来接旨,本已是病弱的身子,现下一张病态丛生的脸更是憋得死白死白听宣:
      据李裕、孟和等奏称,日前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另有隐情。……杭严道按察史卫勒办事不力,罚俸半年。着其原职留用,戴罪立功。
      皇太子朱佑樘接诏后,速往杭州府,会同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监察此案,具折上奏,原差照办。
      钦此!
      “钦此”两字一出,卫勒竟如虚脱了一般,当时就晕了过去。他这哪儿是松了口气,正是被吓的。为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他已是吃尽了苦头,又被官场同僚连唬带吓折腾一番,知道被参,更是惶惶不可终日,谁料想皇命一下,乌纱帽是保住了,那烫手山芋偏生就是撂不开手。怕只怕,不过数月,掉脑袋也是不远的事儿了。
      “哎……卫大人!” 那前来宣旨的行人正等他接旨,也被他吓了一跳。这行人不过是京里来传旨意的,哪里知道这案子的厉害。他只道今日传的又不是摘印要命的旨,见人便吓晕了过去,忙教人七手八脚把卫勒抬了安在一旁官帽椅上。当下掐人中的掐人中,扇风的扇风,拍打的拍打,喊的喊,看卫勒给灌了碗浓茶下去终于悠悠醒了来,那行人道:“大人接旨吧,卑职也好回去复旨。”
      卫勒方自缓了口气过来,听了他这话,险些又晕。这圣旨在他眼里实在与那些毒蛇猛兽无异。
      “取些参片来给你们家老爷垫在舌头底下。”一片混乱里,一人悠然道,“这会子乱什么,还不快去!”卫勒耳里听着这声音极熟,忙挣扎这勉强看了一眼,这才有气无力道,“是清录啊。”他叫得亲昵,那人应得也快,笑嘻嘻把卫勒扶了起来,搀他颤颤巍巍接了圣旨,这才回头对那行人道:“一路多谢年兄照拂。”
      原来这人竟不是别个,正是此次奉旨而来的钦差——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
      那行人笑道:“大人多礼了。卑职这里差事算妥帖了,不日回京复旨。两位大人,卑职告辞。”
      季晨却急了,忙让人把卫勒搀了一边,一把拉住那行人:“年兄何必如此匆忙?不如小弟做个东聊表谢意,年兄略歇歇再走也不迟。”说着便把人往外拖,行人推辞一番,终敌不过他。两人正要出门,又被卫勒紧着叫人劝住:“这怎么说的,远道而来,岂有不让卫某略尽地主之谊的道理。”他忙吩咐下人摆酒饭。看卫勒由人扶着引了传旨行人往里头走,季晨于是转头问衙门里头的仆役:“过来,怎么不见你们家大爷?”
      那下人知道这位钦差大人乃是府内大公子卫敏的结拜兄弟,因而偷眼看了一旁众人,将季晨带过一边,咬耳道:“大爷昨日去了寿阳王府,现下还未曾回来呢!”
      季晨一惊:“两年不见,他几时结交的寿阳王?”
      那下人老老实实道:“季大人不知道。那年老爷补了杭严道按察史的缺,举家南下。到任第二日,老爷携了大爷前去拜望王爷。这不,一来二去的大爷就和王爷成了知交了。”
      正说着,只听门前一人大笑:“哟,这么闹腾腾的。教人险些认不得门呢。”
      “阿敏?”寻声看去,才见是个衣着锦绣,面貌秀气的少年公子。这公子哥儿此时正斜靠门扉,面露讥讽之色。眼神漠然,飘了一周。冷不丁儿看见季晨站在角落愣愣瞧着自个儿,面色忽然一白。默然片刻,忽然哈哈笑着,穿过厅堂,回后院去了。季晨见卫敏神色举止皆异常,人早懵了。此时方回转神来,急忙跟了过去,拦他在后院里。
      “阿敏,你这是怎么了?”季晨问他。卫敏他是知道的,那原是个孤高的主儿,最厌弃那些衣着锦绣、涂脂抹粉的纨绔子弟。然而不过两年未见,方才厅堂之上草草一眼,只见他华服美冠,近得前来,又嗅得他竟是满身香馥。因而更是大惑不解。
      那卫敏止了步子,听见季晨问他,也不言语,立在当处,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季晨正觉浑身怪异,谁知竟不防教卫敏给抱了个满怀。
      光天化日之下,季晨竟有冰水淋身之感,僵直了身子,却是连声儿都发不出来。眼正发直,见埋首在他肩窝的卫敏突然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看着自个儿,那情形真是恐怖万分。
      “你怕了。”转了一脸讥讽,卫敏笑笑地看着他,“呵呵,我知道,你怕我。”
      说罢,用力一推,狠狠撕了半扇袖子下来摔在季晨面前,冷语道:“你我今日割袍断义,日后别再来寻我了。”于是拂袖而去。
      “阿敏,这是怎么说的。我怎么能怕你,你待清录的好,清录总记得的。你看,你旧年送的帕子,我还带在身上呢。”季晨慌忙自袖内掏出条帕子来,握在手中要给他看。卫敏却连头也不回。径自走了几步,他却仍旧住了步子,背着季晨冷言道:“你若还记得旧年友谊,便听我一句。此地是非多,你能脱身便走。”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季晨被他此举弄得莫名其妙,虽不知其中缘故,却可依稀猜到定与那寿阳王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寿阳王,他就头痛。
      此人贵为王爷,封地富庶。锦衣玉食之下,行径风流。若说他是风流潇洒,照他看来,不过是纨绔恶习。偏偏这王爷又是个才高八斗的人物,年纪轻轻,结交了一群江南名士,与之吟诗作对,煮酒论茶,古物赏玩更是个中高手,却不见他于国于民有何建树。也因他并无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劣习,故而得了个名号“雅王爷”。
      宴罢辞了按察史卫勒出来,季晨心中甚是烦乱。此时外头天色昏暗,官轿已启程返回驿馆。轿外寒风正紧,呼啸而过,卷得轿帘不时舞动,外头仆从手里打着灯笼,柔和烛火不时透过轿帘微动的缝隙照进官轿。
      安坐于官轿之内,他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竟已回了驿馆。
      下得轿来,早有个小驿丞迎了出来:“季大人可回来了。”
      季晨嘴里“嗯”了一声,心不在焉直往里走,刚进前院儿,却见自个儿那小书童正坐于门前拿衣袖抹眼,顿时把脸拉了下来。那童儿姓尹,平日脸上难见笑容,半夜里季晨常听他独自呜咽,于是给他取名均幽。这会子他抬头见了季晨回来,忙拿衣裳下摆擦了擦脸起来,伸手就来接季晨手里的锦缎盒子,正被季晨一手打开。书童脸色尴尬:“老爷今儿回来得晚,可用过酒饭了?”
      季晨闻言不语,将手里卫勒送的礼物交给一旁驿丞收了,才道:“你淌眼抹泪儿的做什么?哭丧?”只说了这一句,那书童便知道不好。此刻季晨怕是正不知被谁气的不轻。自己怎么撞在这脊骨眼儿上惹翻了他。季晨也不看书童突然间战战兢兢起来的样子,又偏过脸对身边驿丞吩咐道:“现下时辰虽晚了些,还要劳驾备些酒菜。”季晨边说边步入房内,解了外裳,复将几两琐碎银子数在驿丞掌心,打发他去了,这才若有所思地坐入官帽椅。
      均幽听了他那句话,脸色顿时煞白,畏畏缩缩站于门外阴影之内,看季晨安坐八仙桌边小酌。季晨与驿丞对饮了几杯,笑道:“老哥哥,方才你家里人已来催过,我这里不敢再留你吃酒,免得嫂子怨恨我。”那驿丞也笑,见季晨眯着眼又饮了一杯将杯底亮给他看,于是起身:“大人慢用,卑职先走一步。”
      房内烛火映在他面上显出幽昧不明。季晨拿竹箸挑了挑盘中下酒菜,兴致索然放了下来,眼角瞥见均幽仍旧站在门外,便问他:“怎么,还要老爷我请你?”他这话说得厉害,均幽腿软脚颤,听了他这话,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爬进门匍在季晨面前:“老爷,均幽错了。”
      “言重了,你自顾你哭,于我有什么相干?”冷不防,季晨伸出脚来,一脚踢在他头上,直揣得他额角裂出血来。书童也顾不得擦血,闻言忙爬过来,牢牢抱住季晨一条腿:“求老爷饶了我这回,均幽再不敢了。”季晨却不理他:“你也不必说了,我这里庙小,容不得你这尊大佛。明日我叫他们找个牙婆子来,领你去。”那均幽顿时又哭了起来,忍着痛在地下猛磕头:“老爷,均幽真再不敢了。今日实是有人来传口信儿。知道大人不在,候了快五个时辰才走。问他府上名姓,他也不说,只留下话儿说是‘明日三更,城外水月寺相会。’那‘水月寺’原是均幽旧日家中祠堂所在,尹家历代先祖都曾奉于其中。只是后来尹家日渐式微,如今更是败落。直至今日,尹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竟不得清净之地安放。均幽一时百感交集,这才……求老爷饶过均幽这一回吧,均幽不敢了。”
      季晨知道他家中底细,此际他高高在上,垂眼看这昔日恩人之子作卑微状伏在自己脚下。忽然就有那无限畅快之感涌上心头,一时间先前那因卫敏而沉郁的心绪略略欢快了起来。于是他沉吟良久,抿了口杯中物,将手中杯放回桌上:“下去吧。”他起身进了厢房,将袖内纳的一方帕子甩出门外,弃在地上。这是卫敏当年用来包裹几锭金花银子的旧物,分别那年,卫敏将这包物件托人送到季晨家中。无用之物,弃了的好。啧啧,真枉费了他听说卫敏与寿阳王交好之事,特特将这东西自那些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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