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十 ...


  •   十

      国主从酒醉中醒来时,眼前唯余杯盏零落日影昏黄,乐伎遗落的笛子躺在他身侧,殿内焚香袅袅,昨日的萧鼓管弦也化作烟雾,袅袅绕出余音。远处有道纤细影子沐光而来,殿外的大雪映亮他浅色的衣裾,步伐共萧鼓同奏,仿佛迷梦。

      双锦带着雪的气息走上前来,他的面容与殿外红梅遥遥相衬,黛眉长敛,眉心的美人痣显得幽艳惆怅。

      国主抚摸他冰凉的面颊:“为什么蹙眉。”

      “路上冷,汤凉了。”

      “汤凉了,吩咐他们热一热就好。”

      “凉的伤脾胃,重新热过的,也不是原本的味道。”双锦将食盒中的汤碗端出来,倾斜倒入窗下那棵枯死的盆植。

      “兴许是听见外头的传言,这些日子他们侍弄花木也有些懈怠,惹得枝叶枯黄。”国主看着从双锦背影间漏出的枯叶,微微叹息,“天将要黑了。”

      双锦倒净最后一点汤汁,他不明白君王隐藏在轻叹之后的深意与思索,只是觉察到一点表面的忧虑,于是他的话语也显得温柔天真,像是在宽慰单纯的稚儿:“我不知道他们信不信传言,只是如今不比春时,花木不易活,即便精心侍弄,枯萎也是常有的事。前几日我在房中植一株草木,日日侍弄,最终仍旧枯了。”

      国主抚摸着手中的笛子,凉润的玉贴着掌心一寸寸摩挲,双锦静默地收拾了汤碗,又吩咐宫人们重做热汤。双锦的愁绪总是萦绕眉间,但其中因由又是浮浅的,一眼可看破,或者为了宫内渐渐充盈的妃嫔,或者为了二人渐渐疏离的身影,除却这些国主猜不出别的——宫人的一生只是被放置在这里,牵扯不出深沉的思绪。双锦被包在宦臣无趣的袍服下,侧脸柔和,眸色温顺,有些真切又有些模糊。国主忽然觉得寒冷,一瞬间温润的玉器也能凉得人手心疼痛,在疼痛中,传言里北国国君猖狂又笃定的话语也不那么鲜明了。

      “双锦,天将要黑了。”

      对方望过来,干干净净的一双眼:“我去掌灯。”

      “双锦。”

      国主唤住他,他脑后一瀑长发因为背影的停顿,晃出幽冷的缎光。

      “这些年北国一连吞并数个周遭小国,气势难挡,不久之前甚至放出要灭去……”他握紧手中的玉笛,双锦不合时宜的蒙昧天真逼得他只好将一切陈述分明,“你明白吗。”

      双锦转过头,他的眸光有点懵懂,他知道北国的狂言,却不知道国主口中的“天黑”,竟将其当做点灯的暗示。北国的传言经过无数碎嘴宫人的润色变得亦真亦假,后来他在国主的口中得知了流言的真容,然而事实比流言更残酷。北国的君主是个好战的狂徒,征伐寸寸疆土,践踏哀哀万民。双锦觉得惧怕,作为庸常宫人中的一个,除了惧怕与愤恨,他生不出多余的念想,他不明白国主饮酒后纵情肆意的享乐,更不明白国主登高俯瞰时,眼底破碎又哀悯的水光。

      他靠近国主,任由国主抱拥肩头:“您不要怕。”

      “天还未黑透。”国主看着纱幔后雕金琢玉的座椅,一束暮光恹恹地映着椅上的莹润宝石,他眼中闪回从前登高俯瞰时臣民恭顺的背脊,闪回皇城外偶尔漏出的孩童笑语,闪回边城的沉默兵士,山寺的暮鼓晨钟,庸庸子民的安乐平生。终于他启唇,声音轻而顿挫,“他们都在指望着我,天不能黑。”

      山河,万民,王座,足踏荆棘一路走来,如同灯盏次第熄灭,国主遗失太多珍宝,路远天暗,容不得他回头捡拾。他只好坐在那里,好像得到了光明,但又迟迟未见天光照拂。什么是君王,什么是云端,什么是众生,他脱去了皇叔的镣铐,但仍旧像个被牵线的偶人,其实他们都是偶人,只是双锦的线不再翻动,不肯追逐着步入漆黑的渊薮。

      但他不可以停。

      一段笛音悠悠入耳,那是国主不曾听过的曲调,轻快又舒朗,双锦的眉目也因唇下妙音而舒展开来,他的神情于国主眼中甚至有些陌生。

      国主不记得他会吹笛子,更不记得这一首陌生的笛曲。

      他回想着旧忆里的双锦,温顺,美丽,体贴,除了这些好像再也寻不出其他,旧梦起于宦臣恭顺的眉眼,同样终于恭顺的眉眼。情诗,患难,依偎,添色着彩,他们像藤蔓一样互生,可是除却互生呢,双锦作为人的喜恶与往事,从来都是模糊的。藤蔓好像天生用不着探究自己的半身,直到剥离出互生的触角,才暗叹一声:噢,原来你长这个样子。

      双锦沉浸在笛音中,眼睫低垂,柔顺如昔。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