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光明的孩子》镜台

8、玛蒂尔达

　　德修伊重新走入这片森林。这之前，他去拜访了汤姆，看到他的姐姐艾米丽状况良好；再之前，他和圣骑士队长去拜会管理本城的城主，一位伯爵，报告他管辖区域上的事端；再之前……他试图寻找艾伦骑士，没有找到。
　　当走到那棵被汤姆称为“神树”的大树附近时，神官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灰扑扑的人影——艾伦骑士，呆在浓荫里，坐在树根上，百无聊赖地拔荧浆草玩。
　　神官再走得稍微近一些，骑士便同样也发现他了，突然抬起头望过来。艾伦骑士一跃而起，脸上的笑容活像个等到玩伴的小孩。他掸掸袍子上永远掸不净的土，向神官挥手，好像觉得如果他不这样热情地招呼，德修伊就不会向他走过去。
　　“真高兴能和您再见，艾伦骑士。”站到到骑士面前后，德修伊说。
　　“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艾伦说，“我刚刚一直在想，要是在我看见您前您先看见了我，并且装作没看见我，直接绕道走了怎么办？还好您没有！”
　　“阳光不会躲过任何人，”德修伊说，“遵照光明指引，我们不会对任何人视而不见。”
　　“那您可真是个好人。要知道在我去过的许多地方，对一些人一些事视而不见对大伙来说就像呼吸一样寻常普遍，应用自如。”
　　德修伊不想接过他话语里的愤世嫉俗，换了个话题。
　　“昨晚您离开我后，都去了哪里？”
　　“我？随便转了转……哦对了，忘了告诉您——我猜您肯定想知道——我碰见了泰特司铎。”
　　“您碰见了泰特修士？”
　　“是啊，准确来说，是濒死的司铎大人。”
　　德修伊因为他的坦诚而沉默了半晌。
　　“哦？”神官宝石一样清澈的绿眼睛望着艾伦， “当时是什么情况，我好奇至极。”
　　“他被野兽咬得快不行了，我赶跑了那些小家伙，可我没有您的圣愈术，对他的伤情无能为力。黑暗的魔力造成的伤口，您肯定比我更清楚，普通的止血方法全都不顶用的。”
　　“您和他有过谈话吗？”
　　“有啊！我安慰他您下一刻就会出现——哈哈哈哈，我当然知道您不敢贸进，得等您的援兵，而您倚仗的那群异端审判所的‘兄弟们’过来后，您还得和他们闲扯好一阵，毕竟您没有直接命令他们的权力了……但是，与其让司铎大人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没有任何希望和奇迹降临，满怀绝望和怨恨地步入死亡，让直到最后一刻都以为自己能活下来，不是更仁慈吗？”
　　德修伊沉默以对。
　　艾伦不在意神官无声的不赞同，继续道：“不过，虽说他快死了，我们的时间也足够充裕，让他能告诉我一些趣事——您知道吗，他和那个黑暗的使徒竟然没有任何龌龊的交易，他甚至不知道那兽人已经成了黑暗的使徒，以为他还是当年的伙伴——他俩是很年轻的时候认识的，初出茅庐的驯兽师遇到开始修行的青年神官，俩人结伴而行走过了半个大陆。所以，这次他来找他，可怜的司铎大人还以为只是帮一帮落魄的朋友一个不太体面的小忙。”
　　“他违反了神殿的法令，”德修伊说，“放任一个危险的人在森林游荡，造成伤亡。”
　　“谁说不是呢！所以我当时就问他，你现在自作自受，后悔吗？”
　　艾伦停下来看这着神官，但神官不说话。他只好抑扬顿挫地继续说下去：“他说他后悔死了！他说他希望自己当初依照光明神殿的教规，在一见到这位故交时就把他捆送给异端审判所。嘿嘿！后悔也没用了。他痛哭流涕，担心活下来后要上审判所的法庭。现在他可以安心了——死人上不了法庭。”
　　德修伊看着艾伦的表演——骑士就像舞台上的戏剧演员一样手舞足蹈。舞台上的人刻意夸大他们的语气和动作是为了确保他们表演的内容能被整个剧场的人明明白白听清看清，可艾伦骑士周围可没有一个剧场的观众，他的观众只有站在他近旁的德修伊。
　　“愿他在神面前洗去他的罪恶。”神官说。他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样子，内敛，平静，就像他学习的圣光魔法一样，看上去仁慈悲悯但无动于衷。
　　“他还让我记住一个名字。”艾伦说，“玛蒂尔达，那条小狗的名字。我想您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司铎尸首旁的那头魔狼。
　　艾伦继续说：“他临死时拽着我的袖子，哭着要我记住她的名字，玛蒂尔达，‘她曾为救我瞎了一只眼，现在她为保护我没了一条命’。哈哈哈，他希望有人能记住一头魔兽的名字。不过呢，我自认是没那么好的记性，所以，您来记住这个名字吧——玛蒂尔达。”
　　“我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德修伊说，“我相信您也不会忘记。”
　　“我现在已经忘啦！”艾伦骑士挥着手臂，转过身去，背对着德修伊，做出遥望的姿势，“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神官大人？”
　　“去兽人的王国。”德修伊说。
　　骑士骤然扭头盯着神官。
　　“您去那儿干嘛？！”他惊愕地问，“兽人出了名的不欢迎光明神的信徒。”
　　“但也不排斥。”德修伊回答，“我们都不愿意看到黑暗降临，肆虐人间。”
　　“那可说不准。那位黑暗使徒可不就是个兽人驯兽师吗？”
　　“说到那个黑暗的使徒，”德修伊话锋一转，“您知道垩克拉斯达米尔是什么吗？”
　　艾伦用笑容把他自己掩盖起来。
　　“您觉得我会告诉您吗？”
　　“我认为有那么一丝可能。”
　　“这一丝可能比一根头发还细微。”
　　“那么，我做什么能让这一丝可能变得不比一根头发更细微？”
　　“有啊，”艾伦笑得别提多开心，“您让我睡一晚，一夜过后，别说垩克拉斯达米尔，王都、神殿、精灵之国，任何地方的任何秘闻，阴沟里流传的不能见光的罪孽，街头无赖口口相传的丑恶的真相，只要我知道的，我全都告诉您。”
　　德修伊脸上温和的神色不见了。在那一刻，一直以来都显得平心静气、冷静自持的半精灵，浅绿色的眼睛里含着愠怒。
　　半精灵在这个大陆上并不好过，就像艾伦骑士之前提到过的，大部分都是靠色相出名，靠出卖色相为生——然而，德修伊从来没接触过那些歧视、轻蔑和恶意。他小的时候，他的母亲用高超的魔法掩盖了他们异于常人之处，人们当他们是人类、同类，人们同情他们，帮助他们。他被现在的教皇当时的红衣主教收养以后，一直在圣地修习，没人会对他出言不逊。他走出圣地时，身份从来不是什么无名小卒，没人想对他出言不逊。后来，他步步高升，成了司铎、主教、红衣主教，更没人敢对他出言不逊。
　　从低处仰视的世界真是大不一样。德修伊在心底轻叹。神官移开视线，看向骑士身后的密林。风轻轻吹过，树叶摇曳，沙沙，沙沙。德修伊盯着一片被阳光照亮的绿叶，觉得自己渐渐恢复了平静。
　　他重新看向艾伦。
　　“请您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艾伦骑士，”他说，“对神官不敬就是对神殿不敬，凭您刚才那句话，我可以把您送进异端审判所。”
　　骑士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请您原谅我，神官大人，我只是对您的美貌仰慕太深……咳咳咳，我是说，我明白了，我以后说话一定三思而行，不会再对您出言不逊。您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我自己‘洗涤’我自己的灵魂，不用非得请异端审判所来帮我‘洗涤’”他眨眨眼睛，恳切地望着德修伊。
　　“我希望您尊重我，艾伦骑士，”德修伊说，“我也会对您报以相同的尊重。您决意不想告诉我的事，我不会追问，我只是盼望您明白……”神官的眼神放远，仿佛陷入了某些回忆，“我将尽自己最大努力阻止黑暗的阴谋，但我不希望为了这个目标去伤害到谁。我希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而不是恰恰相反。”
　　那些回忆里有黑暗、酷刑，所谓的罪人一张张惨白的脸和绝望的眼睛。他们什么都不肯说，因为他们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几乎都只是些无辜的平凡人。他们之中确实有那么零星几个真正的黑暗，可是数不清的是不该惨死的惨死者。
　　您是红衣主教，那个被指控和污鬼□□换取青春魅力的妓女说，您为什么不能救我？她看上去俨然还是个孩子。
　　我能。他告诉她。
　　迦勒对他被惩罚意料之中，幸灾乐祸。
　　你真的不服，那我们不妨来试试，像从前我们抗击兽潮时那样比赛吧：看我们谁能真正焚尽黑暗。迦勒对他说。
　　究竟是我通过我的手段，在必要的牺牲和无辜者的血里把那些黑暗的走狗连根拔起，还是你坚持你的原则，不胁迫任何人，不撬开任何人的嘴，不制造任何痛苦与牺牲，却能阻止那个被无数不择手段的野心和肮脏透顶的欲望尊奉起来的黑暗——
　　“我要去兽人的国度，”德修伊说，“如果您不想沾上这事，我们就此别过。如果您还要继续跟着我，请您光明正大当我的同伴——我不要求您支持我，我只要您不阻挠我。您什么时候抽身而去是您的自由，但若是您想要帮助我，我会乐意接受您的帮助，信任您，把后背托付给您。”
　　他的眼睛注视着骑士的眼睛，他看到了一丝惊讶，接着惊讶沉进冷漠的灰色里。那双灰眼睛既不嘲笑，也无触动。就像德修伊说出的话让艾伦惊讶，艾伦的反应也让德修伊看不懂。
　　骑士最后还是笑了。他面颊上的那道伤疤向上扬起，连同眼角细微的皱纹，融合出一个极为真挚的微笑。
　　“别的我不敢保证，”骑士说，“但有一点：我发誓，我会保护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