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光明的孩子》镜台

12、旧闻

　　艾伦骑士把一大盘香气四溢的烤肉端回桌子上。他预备着神官会拒绝这顿美餐，打了一堆腹稿，可德修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如同在冥想。艾伦寻思了一下，又要了两杯酒。德修伊还是一言未发，一动不动。艾伦搓搓手，装模作样地掸掸手上的灰，就直接伸出手去撕那油汪汪的肉——德修伊还是一语不发。
　　艾伦吃了一口，看着德修伊。
　　“您还在为那句话生气？”
　　德修伊慢慢地看了他一眼，其中并没有什么否认的意味。艾伦顿时乐了。
　　“我还以为您不会生气呢。”骑士轻柔地说。“哎呀，这话说得也有些大逆不道了——您怎么不会对那句话生气呢？要知道就凭这一句话，审判所就可以把他送上火刑柱。”
　　“我向来不认同裁决团凭话语定罪的做法。”德修伊冷冰冰地说。
　　艾伦脸上轻佻的笑容淡去了一些。
　　“那您在生气个什么？”他问，灰色的眼睛带上了诚恳，“既然您想做一个真正的……”他本想说圣人，但顾及着四周的环境，没说出这个词，“……一个真正的好人，您为什么还……”
　　“您大概误会什么了，艾伦骑士，”德修伊说，“我并非为了您以为的那些理由气恼。”
　　“我可没说您为了哪些理由啊，少爷，也许您误会我了呢……”
　　“艾伦骑士，我想，您也许忘了我的年龄。”
　　餐馆里昏暗的灯光照亮了他清澈的眼睛，这双眼睛不止在精灵王庭里注视过小王子的周岁庆典，还在很久以前……在那场对抗黑暗的大战里，注视着瘟疫、兽潮，黑暗和祂的使徒们带来的漫山遍野的死亡和惨象。
　　他们是些只在歌谣和父辈们传承的故事里聆听过黑暗可怖的人。但他，这个不老的半精灵，他见证过黑暗，亲临过黑暗，对抗过黑暗。
　　艾伦终于对德修伊比他父亲年纪更大这个事实有了一种实际的感受。不过他的反应却是——压抑不住的笑容，面颊的伤疤欢欣鼓舞地上扬。
　　“是有点忘了，”艾伦说，“怪不得您生气呐。”
　　他舔舔手指，想一想，又加了一句：“有个老东西当年这么说我时，我也可生气了。”
　　德修伊看着杯中的酒浆。
　　“哦？谁说了您什么？”神官问。好像得知自己不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承受这种愤懑的人，让他的心情得到平复了。他的语调又变成了一个神官该有的平静。
　　但是艾伦骑士似乎为他这种反应噎了一下。好像骑士没预料到自己的附和得到了这种反应，更不希望得到这种反应。
　　看起来他不会告诉他了。德修伊在心中判断。
　　艾伦又撕了一块烤肉下来，塞进嘴里。德修伊听见他含糊不清地说：“您这是揭我伤疤，少爷——全大陆都知道啊，白骑士达林顿在我的册封礼上，说我是个当黑暗信徒的料，以他对光明的信仰和对国王的忠诚，拒绝给我册封。”
　　*
　　白骑士达林顿，像任何一个曾经煊赫一时最终下场凄惨的名人一样，当他作为一无所有的囚徒被斩首的那一刻，人们便不会再记得他做过什么丰功伟绩，原先是个多么气势堂堂的人物，人们记得的只有——遗憾。
　　遗憾他因为坚称着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而被剥夺所有头衔荣誉关进监牢，遗憾他在接受这样的比酷刑还更摧残一颗高贵心灵的惩处后仍然不改变他吐出的话语，遗憾他最终被自己一手栽培出的弟子放出的冷箭断送了性命。
　　这是大陆上众所周知的故事，老师在学生的册封礼上让后者难堪，说了一个非常难听又没有真凭实据的理由拒绝为他册封，还是国王打圆场，以自己的名义认可学生骑士之名，让册封礼顺利结束；学生怀恨在心，投桃报李，在三年后老师身陷囹圄时出庭作证，指控老师对国王不臣，对王储不敬，并且诱使老师当庭说出了果真能证明他的不臣和不敬的发言，促成老师的死刑。
　　神殿知道更多细节，不过也没有什么隐情。充其量是——老师让学生做一个选择。
　　一个骑士的册封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小事，王国每年的新晋骑士都有限额，通常在仪式真的开始筹划的好久之前，准备工作就开始了。这侍从什么时候起得参加比赛，打出他自己的声名，让大家心服口服，不会在提名他时有质疑反对的声音；他的老师资历如何，他自己的家族地位如何，他能参加在哪里举行的哪一波册封礼，和哪些层次的侍从一起晋升为真正的骑士；一切衡量、忖度和铺垫的工作都做好了，那么开始吧，联系一些人，写信、社交，带着这孩子不仅出现在武场上，也出席在舞会上，在私底下或者是更公开的场合说出自己的打算，交流信息，根据信息调整安排以防出现意外——
　　没有信息显示，白骑士不认可他最年轻的弟子。甚至完全相反，正直的老骑士非常爱这个孩子。
　　达林顿是在佩纳德的家族领地里做客时突然心血来潮想收徒弟，而且没有挑中别的高贵的孩子，却挑中了老侯爵那出身极度不光彩的小儿子。当年，侯爵在他的发妻没有任何过错且已经诞育了男性继承人的情况下，执意倾尽一切手段硬是和她离婚，娶了另一个女人，生下一个孩子。不公正的行事带来不公正的结果。几年后，那女人消失了。侯爵整日郁郁寡欢，如果不是侯爵夫人愿意和他冰释前嫌，带着儿子回到这个家里，让他重温正当婚姻的和美，家的幸福，人们相信，侯爵是会早死的。于是，在这个破镜重圆的美好故事里，那个与其说是继室不若说是情妇的女人生的儿子，就是那和美的家中唯一的裂痕，抹消不去的长长的秽渍。
　　这就是艾伦。
　　成为王国第一骑士，白骑士达林顿的弟子，无疑让艾伦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艾伦也的确展现出和这机遇相称的过人天资，并且勤学刻苦，小小年纪就拥有了惊人的实力，以少年的身躯直接参加青年们的比武且一路杀到决赛。
　　白骑士曾经说，是神在那时给他启示，叫他选择艾伦，培养艾伦。他后来收回过这句话吗？应当收回。毕竟神不可能启示他收个“做黑暗信徒的料”的孩子当徒弟。
　　白骑士在册封礼上临时变卦，对徒弟突然发难，毁弃了自己长久以来对这个年轻人的栽培，收回了自己从前对他所有的欣赏和爱护，用最不可挽回的方式断绝了他们间的师徒之谊。乍看很不可理喻，但是，稍微对当时局势有点了解的人都能明白原因。
　　当时，老国王要立自己的情妇为王后，立情妇生的年幼的孩童做王储。虽然国王和故去的王后二十多年的婚姻没有生出过任何孩子，虽然国王和王后外的女人别的那些情妇们三十来年也没生出过一个孩子，虽然国王已经公开表示过他的外甥会做他的继承人再过几年他就会进行确立王储的典礼——国王就是坚持这个主意，谁也劝不了他。
　　达林顿激烈地反对那女人和让那女人的私生子做下一任国王的主张。三年后，他死在了那女人手里。
　　所以，这就是达林顿要他的弟子做的选择。
　　不，要理解这一切，尚还有一个公开的秘密需要补充：
　　那女人是艾伦的母亲。
　　在决定权力流向的激战中，艾伦·佩纳德做出了他的选择。白骑士被斩首。后来，老国王安格尔病逝，伊丽莎白夫人的儿子兰赛洛成为新的国王，又后来，这一度在王国叱咤风云的夫人也病逝了，年轻的新国王独自主政——他立刻卸除了他同母异父的兄弟身上的所有实务。艾伦骑士的白袍本是御前骑士的白袍，他在太后主政时获得此等殊荣——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御前骑士——接着，在新国王当政后，他有了另一项“殊荣”，再也不被招到御前的御前骑士。国王从不任用他，避免提起他，更不曾有一次替他的恶名争辩（要知道，骑士怎么说都是为了他能戴上王冠才背上这些骂声）。
　　看来，艾伦骑士做了错误的选择。
　　骑士没有像报复他的老师一样报复他的国王——没有说过任何针对国王的坏话，连牢骚话都没有。他接受了这个结果，然后从此闲游四方，成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德修伊看着此刻忙着嚼肉的骑士，自问：他此刻心中所感受到的，是神的启迪吗？
　　似乎注意到他的打量，那双灰眼睛再度看过来，快乐的神采显示他已经忘了刚才提及旧事的不快。他咽下嘴里的肉，喝了一大口酒，舒舒服服地喟叹一声，接着劝道：
　　“您就来尝一口吧，就一口，少爷，真的很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