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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话 ...


  •   到了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杨凌月开始一锅又一锅烧水,锁了门,伺候小毛丫头洗澡。
      大澡盆是木制的,上头的红漆开始剥落了,文宁安安静静地坐在澡盆里,任由杨凌月摆弄。
      最近这两天孩子特别乖,往常洗澡就像是打仗,不是嫌她手重了龇牙咧嘴地喊疼,就是怕痒,咯咯乱笑,小腿瞎扑腾,踢得她满身水,非得等她气急了给上那么两下子才能消停下来。
      “妈妈,阿恁(我们/咱们)先覅(不要)起房子,阿好(好不好)?”
      杨凌月让文宁仰起脖子,好方便她清洗,听了这话也只是哼了一声,回道:“否起房子,落雨咋咋漏,恁马上念小学,否坍匆(丢人)?”
      “我又不怕坍匆,恁起房子做啥?恁哪里来咯铜钱起房子?”
      杨凌月怔了怔,细细的眉毛整个皱起,显然想起了令她十分生气的事。
      “我本生有铜钱咯,被十三点偷落,咯也否可以否起房子,慢慢里来,总归是要把房子起起来咯。”
      “恁去借铜钱啊?”
      杨凌月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她帮文宁擦干净水,给文宁套上衣服,自己就着澡盆开始洗澡。“大人咯事体恁覅管。”事实上,她已经跟电视机厂的主任说好要借这一笔钱了,只等这笔钱到手,她不仅要盖个三层,还要扩建。
      她不知道的事,这笔钱她的确是借到了,可也因为这笔钱,她好几年没有发工资,一到她开工资的那天,所有的钱就都拿去还债了,她领不到钱,日子有多难过?文宁的学费每年都是杨凌月回娘家哭来的,文宁那时候年纪小,记得的事不多,很多事就算她亲眼目睹也不是很懂,可那种日子,她怎么能让母亲再过一遍?
      “我否管恁咯事体,我自家咯事体恁阿管?”
      文宁搬了小板凳就坐在澡盆边上,小手还能给杨凌月搓搓后背。
      “恁有啥咯事体?”杨凌月不以为意,能有什么事?最多想买好吃的,或者想买两条裙子,家里哪怕穷得揭不开锅,也从来没有短了文宁的吃穿。她大姐、二姐家,哪家条件不比她好?可她们的孩子跟文宁比都不能比,杨凌月对孩子一向大方,真的是毫无底线。
      不,是有底线的,只是文宁打小就精,她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要求能提,什么要求不能提,她踩着母亲的底线,却从来不越过它。她经常让母亲难受,可从来不让母亲做她做不到的事。
      “我否想登(在)杨家庄念小学,我想去街路里念书。”
      杨凌月眉头越皱越紧,中心小学当然比杨家庄小学要好很多,女儿那么聪明,去中心小学更好,可能中心小学学费更高,但那不是问题,现在问题是……
      “妈妈哪嗒有辰光去接送恁?困早头还来事(可以)送恁到学堂,夜快(傍晚)恁怎么家来?”门澄离文家塘太远了,虽然等过几年文宁也是要去门澄念中学的,可那时候她能骑自行车,她那时候也大了,现在不行。
      文宁双手托腮,显得一派纯真。
      “咯么就否家来,我住门澄,恁搭我一道。”
      “阿恁(咱们)住哪里?”
      “登门澄租个房子住。”文宁笑眯眯,又帮母亲搓了搓后颈。“所以恁先覅起房子,拿咯铜钱租房子,阿好?”
      杨凌月笑了起来,回身点了点文宁的额头。
      “憨老小,租房子铜钱是人家咯,起房子房子是自家咯,恁不会算。”
      文宁吐了吐舌头,没有接话。
      房子的确是自家的,可惜不是她文宁的,也不是她杨凌月的,是他文良的。等政府一规划,一拆迁,分了两套房子,没有哪一套是文宁的,也没有哪一套是杨凌月的,拆迁补偿款也没有一分钱是属于她们的。
      既然如此,母亲吃那么多年苦受那么多年累为的是什么?想盖房子?做梦去吧!
      “咯么,妈妈,恁到底阿让(让不让)我到中心小学念书?”
      毫无疑问,只要是文宁想要的,杨凌月都是想方设法要为她办到的,中心小学,文宁总是要去的。这大概是她走出的脱离文家塘的第一步,随后,她要走出脱离凤岭镇的第二步,然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恁告诉妈妈,谁人跟恁说要到中心小学去念书咯?文家塘大家全部登了杨家庄小学念书,恁为啥要到中心小学去?”
      杨凌月想得也简单,小孩子懂什么,她都分不清楚中心小学和杨家庄小学的区别,大概是有人在文宁耳边念叨中心小学好,杨家庄小学不好,让文宁求妈妈,好去中心小学。
      “否兴有人跟我说,我自家想去咯。我否想登了杨家庄小学,也不想登了文家塘。”文宁低着头,尽量组织好语言,也尽量将自家的意思表达清楚。“我否想一出门,碰着认得不认得的人就叫我小文良里咯囡,否起房子否坍匆,被人家叫小文良里咯囡才是坍匆。”小的时候她不懂小文良家的女儿代表什么意思,也读不懂大人们这么叫她之后意味深长的眼神代表什么意思,她小小的心灵只觉得臊得慌,又有些义愤填膺。孩子都是向着自家父母的,敏感地察觉到大人们说起自己父亲时口气不对,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她什么也不想做,小文良的女儿就小文良的女儿吧,横竖也做不了多久了。
      “恁从来否兴到我学堂里,我里同学总归有大人去咯,老师本来对我蛮好咯,总归有大人叫我小文良里咯囡,老师总归要问问小文良怎么回事体,咯么老师不欢喜我也正常咯。”
      这些事幼儿园有没有发生文宁不清楚,反正小学时代她的学习生活就是如此,她那时候什么也不懂,不懂自己为什么成绩优异却不受老师重视,相反老师根本就不怎么喜欢她。一切只是因为,她是小文良的女儿。
      到了中学,这样的情况才改善,没有人说她是小文良的女儿,她聪明又活泼,老师都很喜欢她。
      哈,小学时代也有个例外,五年级的时候她的班主任教语文,刚毕业的一个小姑娘,没听说过小文良是什么人,或许听说了也不在意,她的眼中,文宁就是文宁,文良跟文宁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喜欢文宁,因为文宁有灵气,她栽培文宁,因为文宁很棒。
      碰上这样的班主任,大概也是文宁童年时代很好的一件事了。
      反正鲍小亚老师到最后是被调到了中心小学,文宁去中心小学念书岂不是也能见到她?
      杨凌月一动不动地坐在澡盆里,她的呼吸轻微到不仔细听都听不到,哪怕文宁离她那样近。
      “去吧,妈妈带恁去中心小学念书。”
      杨凌月无法描述她此时的心情有多低落,她那么努力地工作、攒钱,为的就是不想让文宁跟她爸爸一样被人瞧不起,她根本就没有想到,文宁会因为她的爸爸被人瞧不起。她想盖房子,她不希望她的女儿都念小学了,家里还是破旧的、漆黑的、下雨时会漏水的、阳台上的砖摇摇晃晃随时会塌的烂房子。她拼尽了全力想给女儿最好的一切,她过了这么多年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打肿脸充胖子的生活,就是要让她的女儿不比任何人生活得差。为此,她不惜忍受这样的婚姻,这样的男人,只是不希望别人笑话她的女儿没有爸爸。
      可她忘了,有那样的爸爸,她的女儿同样会被人耻笑,被人看不起。
      “妈妈,等伊家来,恁就搭伊离婚吧。”
      为什么要在这样的炼狱里葬送掉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杨凌月才二十八岁,正是应该好好享受生活的时候。文宁二十八岁时还没有结婚,杨凌月的二十八岁却是为了家庭像蜡烛一样把自己的整个人生烧掉。
      “大人咯事体恁覅管。”
      杨凌月还是这句话,从洗澡盆中出来,擦干水迹,换好衣服,打开门,费力将澡盆拖出屋门,将水倒掉,到河边用河水将澡盆简单冲洗一遍,回家再把两人换下的衣服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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