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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幻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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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遇又离别带来的疲惫,让方辰对床铺还有深深的眷恋;但她一想到今天的行程,还是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离回程的日期还有三天,方辰决定花时间将巴黎的几个著名美术馆和博物馆给逛了,什么卢浮宫,奥赛博物馆,蓬皮杜艺术中心,都去去。
因为公事太多,没办法陪同,邢觉非便安排了谭磊一路将方辰送到了卢浮宫附近。
盛名在外的卢浮宫,人气是三大艺术馆里最旺的。
虽然嫌弃这里的人潮汹涌,但秉持着“大老远的,来都来了,钱都花了,看看就走”的四字箴言,又禁不住各色珍贵艺术品的盛情挽留,方辰在里面直逛到闭馆才依依不舍地出来。
等她走到停车场的时候,谭磊都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有点不好意思地叫醒这人,方辰暗自告诫自己,明天可不能再忘形了。
结果第二天,当方辰一走进奥赛博物馆,就把昨天对自己说的话忘得一干净。
奥赛博物馆不像卢浮宫的展品年代跨度那么大、品种那么全,但是对于学美术的人来说,这边才是真正的天堂——尤其是像方辰这种印象派狂热粉丝。
略显空旷的展厅内,方辰在那些之前只在网上和印刷品中见过的作品跟前,驻足欣赏,流连忘返。
而每副画作前,都有人或席地而坐,或支起画架,近距离地临摹着。
方辰昨天便在卢浮宫看到了类似一幕,她今天特地去买了便携水彩颜料、画笔和本子,这会儿便也有样学样地席地而坐,半临摹、半创作起来。
展厅内极安静,看着莫奈的《蓝色睡莲》,闻着空气中的淡淡松节油气味,方辰画着画着,就想起了爸爸;然后,她的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流了下来,滴在画上,与颜料相融,形成了奇妙而浑然天成的肌理。
不知何时,一个目测六十来岁的华裔妇人走到了她身边:“小姑娘,你是哪所学校的?师从谁?”
来者是位气质端庄、高贵而亲切的女士。她满头银丝被打理得蓬松有型,身上的绛色暗纹旗袍亦是剪裁合体,质地优良。
她说话带着点江浙口音,有点像秦月白惯用的那种语调,绵软动听——方辰不禁生出极大的好感。
“谢谢夸奖。”
方辰从地上站起,有点不好意思地冲这名女士笑了笑,然后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我不是美院的学生,只是个喜欢画画的门外汉而已。”
闻言,女士挑了挑眉:“但你这功底和天赋……我可从来不会看走眼的。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学艺术吗?”
“我没有那个机会。”方辰沮丧地耸了耸肩。
“机会要靠自己争取,你坚持下去,一定会有收获的。”
这名优雅的夫人说着,将一方绣着鸢尾花的绢帕递给方辰,继续道:“这边逛完了,你可以去橘园看看,我保证,那里不会让你失望。”
“橘园?”
“是的,橘园美术馆,离这里不远。”
方辰点头,用帕子擦了擦眼泪,递还过去。
对方却摆了摆手:“孩子,你留着吧。有缘再见,你再还我也不迟。而且,在橘园你肯定还用得着它。”
她说罢,将头转向眼前的《蓝色睡莲》,又道:“可以将你刚才画的那幅画送给我吗?”
方辰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画递了过去。
她轻声向这位女士道别后,直奔橘园。
那位神秘女士没有骗她,在橘园美术馆的圆形的展厅里,看着环绕在四周的三幅巨型画作,方辰的泪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奔涌而出。
这里展出的,是莫奈的《睡莲》。
三幅长方形的画作,此时被完美的嵌入展厅圆形的墙壁上,首尾相扣。
正如莫奈自己所言:“那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没有地平线,也没有堤岸,犹如没有尽头的幻影。”
某个像幻影一般来过又消失的人,曾认真地帮方辰把这段话誊抄在印有《蓝色睡莲》的明信片背面。
当年的男孩,一笔一划,一勾一撇,皆是心意。
在这片幻影之中,方辰的灵魂像出窍般,飘到了时年31岁的父亲身边。
那时的方遒,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艺术家。
除了上课教书,他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画室中。在那个不过四十来平米的天光画室里,他既创作,也临摹;画高兴了,也曾日以继夜,不眠不休。
不少人慕名前来,都被方遒高超的艺术技巧所折服。
“方老师,你这临摹都可以拿去拍卖了。我保证,那些鉴定专家都得傻眼!”
他们都这么说,方遒听着听着,也就信以为真了。
可当他第一次出国,来到法国考察学习了几天后,才知道自己和周围那些人,不过都是些井底之蛙。
站在《睡莲》面前,方遒发现,自己临摹过无数次的经典画作,不再是毫无生气的印刷品,它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在他眼前展示着,炫耀着,挑衅着,鲜活而生动。
那眼花缭乱的笔触与混色,不是刻意而为,却仿佛有上帝指引,一笔笔,一块块,恰到好处的分布在画布上。
肉眼所能看到的精彩,在印刷品上无一例外都被模糊成了平庸无趣的像素块。
回想起自己的那些劣质的仿作,方辰恨不得全部烧掉才好。
他看着身边正趴在地上临摹的金发孩童,心里是羡慕又嫉妒。
方遒突然明白,自己如果还想在油画这条路上走得更远,还得继续学习,而且,必须来欧洲学习。
可终究,他却阴差阳错地,再没踏上这片梦想中的土地。
画面一转,方辰记忆中的画室变得凌乱不堪。
天窗下,方遒手里正拿着一个装满透明液体的玻璃瓶,而他的身边,则是成堆被人为毁坏的油画。
他似乎是摇头苦笑了一下,然后一口吞下了那瓶普通人闻一闻都会反胃的液体。
那年十一月,方遒在自己32岁生日的前夜,死在了南江大学美术系五楼的天光画室里。死因,是内服大量刺激性油脂引发的哮喘复发,导致窒息。
此刻,方辰看着幻觉中那个她恨了十几年的懦弱男人,想起了母亲在病床上的嘱托。
“不要记恨你爸,他心里……也是苦极了的。”
是啊,父亲要有多苦,才会在一夜间亲手毁掉自己所有作品,才会毫不犹豫地咽下去那大半瓶松节油?
而母亲是要有多苦,才会明知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却不去治疗,殉葬一般地将自己年轻的生命,献祭给了爱情?
方辰理解父母的选择,但也只是理解——她永远都无法原谅。
这两个人,一个更爱艺术,一个更爱爱情,却都不够爱她。
方辰的出生,也许就是个错误。
因为她的提前到来,母亲大学没读完就结婚生子;与邢家决裂后的邢瑛,因为没有一技之长,一人打好几份工,日子过得艰难,落下一身病。
因为她的提前到来,父亲没能做成自由艺术家,而是听从邢江来的安排,去了大学教书;方遒每天朝九晚五,开会上课,蹉跎人生,只为换取一份稳定的薪水养家糊口。
所以,他们丢下方辰的时候,就像扔垃圾一样,毫不犹豫。
*
直到回了酒店,方辰的精神都还是有些恍惚。
她以为能走出来的阴影,原来一直跟在身后,从未远去。
喝光服务生送来的红酒,方辰躺进浴缸,失去了力气。
柔软而温暖的水慢慢地将她的身体包裹,女人微眯着眼,脸上渐渐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在这强烈又虚幻的幸福感中,她感觉自己的肉身开始慢慢消散,灵魂也变得很轻,很轻……然后,她一路向上,飘到了父母所在的那个地方。
在那里,他们周身散发着金色的光,正对着方辰温柔地笑着,一如从前。
“邢小姐,邢小姐,你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方辰被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
见她睁眼,周围人瞬间都松了口气。待服务生和医生护士走后,房间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邢觉非看着床上的女人,表情因为愤怒和焦急,显得有些狰狞:“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可方辰睁开眼,看着他,却只轻声喊了句:“哥……”
听到这声软绵绵的呼唤,邢觉非的怒气在瞬间消失殆尽。
“我看到爸爸和妈妈了。他们在那里等我。”方辰看着天花板,眼神里满是无助和迷茫,“但我知道,那些都是假的。他们再也回不来了。他们不要我了,我就是个错误,没有人要我……”
邢觉非心里钝痛,他俯身,用手轻抚着女人的头发和背脊,一下又一下。
那年普吉岛,差点溺水的方辰,也是这样乖乖的被他这么搂着。
邢觉非喜欢种感觉。
就好像,自己是她唯一的依靠;而他们之间,也再无旁人。
片刻后,邢觉非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柔和语调,附在已经熟睡的女人耳边,说:
“回不来的,就让它过去。这后面的路,我来陪你。
*
童朗还是派了人继续跟着方辰。
他想法很简单:万一邢觉非那边人手不够、有什么疏漏呢?
得亲自盯着才放心。
此时,安保公司的队长正紧张地给这个黑着脸的年轻男人汇报:
“邢小姐和邢先生这几天就是逛了下市区。没有牵过手,但是有一起吃饭。”
“第一天上午,邢小姐心情不错,因为邢先生带她在圣母院门口喂了鸽子。两人中途吵了两架,一次是因为邢先生不准她吃第三个冰淇淋,一次是因为邢小姐非要找偶遇的男明星合影。”
“他们还去了战神广场和荣军院,晚上,他们又——”
“够了,说重点。”童朗到底没勇气听完这些细节。
近水楼台,潜移默化,日久生情……
其实,邢觉非是个相当不错的对象,方辰选了他,下半生会过得很好。
但童朗就是很妒忌,很在意。
也很无力。
“昨天确实发生了一件事情。邢小姐她从橘园回来后,就溺水了,在酒店浴缸里。好在邢先生及时带人将门撞开,据说人没大碍。”安保公司的人继续说着。
闻言,童朗直接捏断了手里的笔,脸上神色不显:“继续说。”
“邢小姐貌似很喜欢莫奈。在展有《睡莲》的展厅,她一共逗留了两小时三十九分钟……”
“行了。把人都撤回来,别跟了。”
听到这儿,童朗挥了挥手,将来人遣走。
他当然知道,方辰喜欢莫奈。
年少时,女孩曾将一张印有《蓝色睡莲》的明信片,和一朵勿忘我一起夹在本子里。当然,她还求自己帮忙誊了一段话到卡片背面。
“慢点,可不能写错字,不然配不上这画。”
那会儿的方辰,提起要求来总是理直气壮。但童朗乐意被她指使,只是偶尔嘴硬:“笨蛋,我当然会先在纸上多练几次,再往上面誊。”
“我笨我笨,你最聪明了,你是世界第一聪明行吧?”
方辰是真的很宝贝那张明信片,为了几个字,哄得他乐了一整天。
想到这儿,童朗轻笑出声。
那段话,他抄了四十来遍才誊上去,到现在还会背。
“那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没有地平线,也没有堤岸,犹如没有尽头的幻影。”
童朗默念着,提起笔,找了张纸又写了一遍。
一笔一划,一勾一撇……
是他的心意,是他的情意,却最终都成了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