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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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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上,邢觉非自梦中回到了小时候。
而方辰,也回去了。
她去找童朗。
算上前几天那桩,方辰和童朗,其实已重逢过两遭;而这第一次重逢,发生在她十四岁半,刚上高一那年。
方辰初三那年年初,邢瑛由于胃出血被送进了急诊,住院几天,她确诊了晚期胃癌。
能治好吗?不能。
但没有人会连试都不去试的。
拿着薄薄的诊断书,六神无主的方辰找护士借了电话,哆哆嗦嗦地拨出了一串号码。
邢江来过来得很快。
转院,请专家,会诊,手术,安顿方辰……一向都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邢江来,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未在人前露出半分焦虑或是伤心。
但在刚醒转来的妹妹面前,他却哭了。
“有些事,是哥哥对不起你。但你怎么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怎么忍心就这么抛下囡囡?她才那么小!”
面对兄长的追问,邢瑛默然不语。
在这之前,邢江来与邢瑛在方遒去世后,已有四年没来往了——从亲情到钱财,俱是一刀两断。
邢瑛原本姓陈,陈家与邢家长辈既是战友,也是一个家属院的邻居。战友身死,寡母病逝,时年七岁的陈瑛被邢家人抱了回去,成了邢家闺女。
可惜,随着邢瑛慢慢长大,邢家院子里就不太平了。
军人出身、年长十来岁的大哥,如父如兄,管东管西,蛮横粗暴;叛逆倔强的小妹,追求自由,作天作地,你说东,她非要往西。
明明是天生的冤家,偏偏被硬凑成了一家人,能不闹腾?
虽说自秦月白嫁进来后,在两人之间起了点斡旋调停的作用,但这点调停,根本缓解不了邢瑛大学没毕业就怀上孩子、还带了个学艺术的未婚夫回来,所产生的剧烈震动。
而邢瑛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是方辰。
有了方辰,邢瑛只得休学结婚,方遒则进了大学教书,两人关上门来安心过起了小日子。
兄妹两依旧走动得不甚频繁,但靠着方辰这个小娃娃在里面润滑,倒也半亲不热地混了几年。
可等方遒自杀离世后,邢瑛和邢江来却是彻底决裂。
直不过天大的恩怨,在生死之前都会变得不值一提。
更何况,邢瑛还要托孤。
“以前那些事就不要再提了。哥,我现在只想拜托你……”病床上的邢瑛,时隔四年第一次喊了声哥哥。
邢江来不等她说完,就轻声道:“放心,囡囡的事情我都安排好了。今天开始,她先搬到我那里去住着,等你好点了,我再——”
“等我好了,我再去把她接回来。”
没能说完这句,邢瑛就又休克了过去。
结果,在邢家一住就是小半年的方辰,终究是没能等到母亲来接自己回家。
邢瑛走在七月初,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
方辰到现在还记得,那天的她站在病房门口,踟蹰好久都没敢推门进去。
就在刚刚,她为了与被化疗折磨得秀发落尽的母亲同甘共苦,去理发店剃光了自己的一头长发。
头皮上那种毛刺刺的手感,让后来的方辰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很傻。
她不敢进门,她怕母亲责骂。
可邢瑛,没骂她。
病床上,邢瑛闭着眼,模样安静从容;此时的她两颊凹陷,眉毛稀疏,头发掉光,就连嘴唇也变得苍白干瘪,轮廓却还是一等一的好看。
方辰走过去,习惯性地看了眼输液瓶:瓶子里的注射液还有一半,滴斗里却没有液体滴落。
“输液器坏了。”女孩自说自话,然后轻轻地拿起母亲露在被子外的手。
冰冰的,凉凉的,没有半点温度。
“冷气开得这么低,您还不好好盖被子。看,冻着了吧?”
将邢瑛的手放进被子里,方辰来到椅子上坐好。
她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自嘲:白费功夫呢……真是傻。
雨过天晴,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光束里,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在跳跃闪耀。就像是谁的灵魂遗落在这个时空最后的碎屑,宁愿化作尘埃,也不舍得离开。
*
不管是奔丧守灵,还是落户改姓,方辰一直都表现得乖巧、顺从又安静。
幼年失怙,少年失恃,接连的打击让这个十四岁的少女无法招架;这年中考,方辰不出意外的考砸了,最后的分数低到连普高都读不了。
好在,她还有个厉害舅舅。
邢江来只稍微动用了一些人脉,就在九月末将方辰安排进了全市最好的学校——南江市实验中学。
也就是那所本地人公认的、全省数一数二的,南中。
此时,站在南中高一(二)班讲台上,看着底下神色各异的同学们,方辰心如擂鼓,面上却还勉力维持着镇定。
她刚剃头还没几个月,那点短发比男生的寸头长不了多少。加之她读书早,比同班同学都小一两岁,所以个子也低低的,像颗豆芽菜。
总之,那时候的方辰很丑,也很傻。
“我的天,这插班生是非主流?”
“男的女的?别是个人妖,哈哈!”
“看着就不是什么好学生。”
“是不是好学生有什么要紧的?人家里有钱,不然怎么能随便就转到咱们学校来?”
……
听着嘈杂的议论声,方辰只觉得紧张、迷茫、无助;她好想回家,回城西美兰苑里,有爸爸妈妈在的那个小家。
“我叫方……邢方辰,很、很高兴能成为(二)班的一员。”顺着班主任黄劲松的话,方辰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话说完,方辰懊恼地皱了皱眉:她还不习惯自己的新名字,所以这几句话说得着实有些磕巴。
丢人了。
这段自我介绍,不出意外地引来了一阵低低的嘲笑。更恼人的是,不知是谁大声学着她的语气道:
“同、同学你能不能再、再说一遍?我、我没听清楚!”
此话一出,教室里随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金丰!你给我滚出去!罚站!一上午!”黄劲松说着用力将讲台一拍。
粉笔灰腾起、散开、又落下。
然后,一个大眼招风耳、瘦得跟猴儿似的男生就站了起来。他吊儿郎当地往外走着,嘴里还念念有词:“罚、罚站就罚站!谁、谁、谁怕谁?”
班里又是一阵哄笑。
半路上,有人将这瘦猴儿绊了一下。
金丰疑惑,男孩却在收回脚的时候,用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你别招惹她。”
挥了挥拳头,金丰冲着自己这好朋友小声啐了一句:“干嘛?你难道看上人家了?”
“不行?”
“……卧槽。”
正专心绞着手指的方辰没看到,刚才和金丰说话的那个男孩,正目光探究地盯着讲台上的她。
少年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脸上就露出了一个让人摸不透的微笑。
*
秩序恢复,方辰在同学们不算善意的注视中,走到了班里唯一的空位坐下。
她的座位在倒数第三排,同桌是个高瘦白净、头发微卷的男生,人此时正专心致志地转着笔看书,表情极认真,似乎根本不在意身边发生的事。
方辰松了口气:求之不得。
不过很快,她就被迫和同桌说上了话。
踏着上午第三节课的铃声,一个小眼睛的年轻女老师抱着试卷走了进来。
“这两节课做测验。来,课代表把卷子发一下。”
顿时,教室里哀嚎声一片,方辰心里也凉了半截:自己初中最差的一门课就是英语,结果……真是倒霉!
更倒霉的是,她翻遍笔袋都没找到橡皮擦。
“同学,能把你的橡皮借我用一用吗?”方辰看向同桌,语气试探。
男孩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爽快地从书包里拿出橡皮,掰下一半递了过来。
试卷很难,方辰身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也没能在下课铃响起之前把题目做完。等她涂完答题卡,小组长手已经伸得不耐烦了。
方辰赶紧把卷子递了过去,却不小心将橡皮带到了地上。
她弯腰捡起,才发现上面写了两个字:童良。
那个童字还写得挺好的,但良字……看起来有点窄,有点怪。
方辰没多想,只用纸巾将橡皮擦了擦,就将它还给了身边的男生:“童良同学,谢谢你。”
闻言,男生抬了抬眉毛,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有那么点不自然。但转瞬,他就恢复到了之前平静无波的状态。
“不用。”男孩语气生硬,把橡皮给扔了回来。
……生气了?
方辰有点莫名,但还是小心将其收好。
南中既然是南江市最好的高中,那老师的水平自然也是相当高的。
比如这阅卷速度之快,就让方辰吃了一惊。
第二天,拿着昨天才上交的英语试卷,她的心瞬间跌倒了谷底。
88分,她没及格。
好在眼睛小小的英语老师并不热衷于当众公布学生的分数,只是在下课时将班长文珈叫到了办公室。
午休时,文珈来到方辰身旁的位置坐下,斟酌着开口:
“邢同学,吴老师想找个人给你补习一下英文。你的意思呢?”
方辰看着她,忙不迭的点头。
文珈尖脸大眼,皮肤白净,一头乌黑的秀发被紧紧扎在脑后,发际线打理得整整齐齐,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的校服合身又干净,领口也蕴得服服帖帖,两片领子的夹角俱是完美的75°。
非常标准的好学生打扮。
文珈对女孩的反应很满意,她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就要继续说话,却见方辰的那同桌回来了。
“让一下,午睡。”男孩惜字如金。
“巧了,刚要找你。”文珈施施然起身,语气熟络,“老师想让你和新同学结成学习小组。我知道你不爱搭理这些事。可看在我面子上,你这次能不能……”
“好。”
男孩依旧惜字如金,答应得却干脆。
文珈脸微微一红,抿嘴笑了笑,向着方辰说道:“那行,帮忙的人我可给你找好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哦!”
成绩优异,长得漂亮,态度亲民,语气温和,看着和班上的同学关系都不错……这个文珈,真是优秀得让人羡慕。
方辰还在心里感叹,就听她走之前对着男孩笑道:
“也辛苦你了,童朗。”
童朗?!
方辰愣了愣,随即猛得一转身,开始侧头上下打量同桌的脸,几秒钟后,她又惊又喜地喊道:
“你、你是肉肉?!我——”
可话没说完,她就被童朗捂住了嘴巴。
男孩的手掌干燥又温暖,随着他的动作,有陌生的气息灌进方辰的鼻腔。
他上半身微微前倾,两人的脸靠得很近,方辰甚至能看清少年浅咖色的瞳孔里,像光束一样四散开来的漂亮纹路,以及他唇边初生的细细绒毛。
女孩的心跳,就这么漏了一拍。
这个人确实是肉肉;但他,已经不是方辰记忆中的那个肉肉了。
那个肉肉,没这么好看。
童朗见方辰终于平静,将手从她脸上拿了下来。
真是个傻姑娘,男生的小名,怎么能随便叫出来,被外人听到?
她自己知道不就好了。
男孩笑着,在自己唇上比了个手势。
“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