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白云处处长随君（十） ...
-
屋内很静，屋外也很静。原在屋内当个透明人的曹函知忽然到了屋外，只觉得那寒气从地底直往身上窜，冷得要命。他甚至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要是他这么冲进屋去，给姬恻这伙人一人一闷棍，会不会就因此改变了事情的发展。
说到底还是要进一步确定下，他们这俩初来乍到的，对这个世界究竟能产生多大的影响。
似乎认定只是虚惊一场，屋内，村长终于又开始了叙述。他声音称不上和缓，语气亦不能算冷静，但除此自外，曹函知什么信息都没得到。
——这回真的特么是古汉语客户端了！
可能是想“同病相怜”一番，曹函知下意识看了眼随倾。然而见到那位侧耳聆听的样子，他顿时无奈地想，真是苍天饶过谁……于是他拿出当年考四六级听力的劲儿连蒙带猜地给了自己一个不知靠不靠谱的翻译。
忽然随倾凑到曹函知耳边，“他说，本以为臧禺走了便不会再回来了，结果却是大谬。它每次回来都会带走一个村民。而这之间的间隔是有定数的，算算日子，下一次便是……唔，他停住了。”他声音压得极低，下颌的胡渣随着他嘴唇的颤动一下下蹭着曹函知的侧脸。这感觉实在新奇，让曹函知险些晃神，只觉得有什么从颈侧升腾而起，逐渐蔓延到全身，抓心挠肺地撩人。
曹函知将奇怪的心绪压下，赶紧将随倾的翻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思及村长又双叕停在了关键的地方时，竟觉得自己已经对此波澜不惊了。他极想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探个脑袋去看看耍得一手好人的村长脸上究竟是个什么表情——可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很快意识到了不对。他与随倾的目光交错，在霎那间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事有反常。
曹函知感觉得到，周遭的空气中竟隐隐飘着怨气，可究竟从何处而来？那若有似无的怨气仿佛四野风来，生而就有，根本论不上源头。然而由不得曹函知细想这怪异的状况，他忽然感觉被揽住了腰，眨眼间，面前就是另一堵墙了。
几乎是双脚甫一沾地，他便感觉到有几个人冲出了屋外，脚踏在地面的声音交错着佩剑哐啷作响，在这安静的夜里都极明显。
曹函知躲在墙边的阴翳中，看着怒气冲冲几个人的背影，不由勾了勾嘴角。
好歹他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村长是真的能算计。第二，姬恻是真的宝贝他那个见不得人的东西。
屋内的油灯灭了，顿时这片区域唯一的光源就剩下了头顶一轮秋影。曹函知没有立刻去追那几个姓姬的，不仅是由于断定了姬恻那边暂且不会有事，再有就是想看看这个村长在这之后还会不会算计些别的，忍不住好奇这个只把自己村里的人命当命的村长，会不会在这样一个月明人尽望的夜里，哪怕有那么一点儿的愧意。
曹函知相信，姬恻他们已经知道了村长最后的未尽之言——今晚，今晚便是臧禺来的日子。因此不难想到，他们那不见了的同伴哪里是被臧禺抓走的，分明就是被村长抓去的。或许是为了把五个人牵扯进来逼他们出手，又或许是单纯的抓个外人来当村民的替死鬼，更有甚者二者皆有，谁又知道呢。
他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倒是右臂贴着随倾的左臂，分外的暖和。屋内传来一声长叹和八个短音。
那短短八个字似乎在唇齿间逗留了很久，吐在空气中的时候音调婉转又深沉，藏着最悲哀和汹涌的感情。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山谷里的风迅疾猛烈，阴云密布还下着雨。随倾回想了一下，这似乎是《诗三百》里的一首。是一个辛勤的女子在自己丈夫发达了之后被忘恩负义地抛弃后的自述。
曹函知拍了拍随倾，小声说：“走吧。”
既然臧禺会来，那姬恻他们肯定朝着臧禺会出现的方向去了。而现在寂静的环境中没有一点打斗的响动，那自然两方便还没有遇到。曹函知感觉不出怨气的源头来，也就不知道臧禺现在在哪儿，但是他却知道姬恻在哪儿。
“他们离开的时候，姬恻身上是背了个东西的。”曹函知一边往西南方向跑，一边对一旁的随倾说，“你记得吗？”
曹函知跑得很快，姿势似是长跑运动员般得标准，但是随倾依旧跟得轻松，在曹函知看来，他只是足尖虚点了地面，一步便抵上了自己好多步。
“自然。”随倾回答了他，“能感觉得出，是那隐去之物。”
“嗯。”曹函知笑道，“此宝我看与你有缘，见了面不如先抢一波。”他自然是在胡侃，那毕竟不定是个什么劳什子玩意儿，哪儿就宝贝了，但有缘倒可能是真的。
他仔细考量了一下打劫这事儿的可能性，撇了撇嘴：“你说我们要是在这儿疯狂搞事，那还回得去么？”他听着风里传来的声音，调整了行进的方向，往右手边的路上抄了个近道。
随倾只是笑了笑，没接话。
曹函知没听见回答，便以为老古董随倾没懂他的意思，便问：“祖父悖论，听过吗？”
这回随倾倒是被勾起了兴趣，“并未。何解？”
“这个理论是说，我要是回到过去在自己老爹出生前把祖母给杀了，就会出现一种悖论。因为祖母死了，没有我爸也就没我了，那么到底是谁杀了祖母呢？又或者说，既然我存在，也就表示我祖母没有因我而死，那我又是怎么能杀死祖母的？”
曹函知偏头瞄了眼随倾，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道：“放在这件事上，我们要是改变了姬恻他们的命运，导致他们最后没被困在那个山洞里，之后的我们也就不会遇到他，也就不会来到这个时间段了。”他突然停了下来，勾了勾嘴角，对着随倾有些意味深长地说：“最坏的状况是，我们会消失。”
随倾愣了下，然后笑出了声。那笑十足十的爽朗张狂，像是一坛开了封的烈酒。曹函知从未见他这样不顾修养地笑成这样过，不免一愣，暗暗自省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随倾笑够了，抬眼看着他。那双眼睛被夜色浸得微凉，像是初秋水面上枯败荷枝的颜色，在整张粗犷的脸上显得尤为温润。
他说：“天行有常，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我无常。”
曹函知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或许是因为这话中意味太深太狂，又或许是因为随倾的语气如此稀松平常。他顿时千言万绪都哽在了喉中，抵在了舌尖，却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复杂地望着随倾，更加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真的只是个屁民这个事实，于是叹了口气，有些气闷地在随倾笑盈盈的目光下重又跑了起来。
时机很巧，几乎是曹函知和随倾刚能远远望见姬恻，臧禺就出现了。月亮周遭的云雾散开，那杳杳光华撒在众人的头顶、脚尖，也艰涩地照亮了这一方战场——正是臧家的小院子。
曹函知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姬恻找人的路线会这么有目的性。不过究竟是他算准了臧禺会来这里还是算准了村长会把他们的小伙伴往这里藏？
他啧了一声，决定在姬恻他们和臧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先溜进院里救人——如果真的有人的话。
臧禺站在院子正中，而姬恻从腰间不疾不徐地抽出佩剑，直指身前的庞然大物，一派淡然地立在院门口。兴许是被首领的淡定安抚，姬怀发狠地握着剑的手稍稍卸力，掌心却仍旧一片濡湿。
他们五个人隐隐成了一股合围之势，宽阔的剑刃闪过月光，晃在了彼此的心尖儿上。他们都在等，等臧禺开口或者出手。
曹函知带着随倾绕到了小院的后面，翻过了院墙，直取角落的粮仓。毕竟若是找不到人，看看臧禺进食的地方也不亏。
随倾在他身后走着，自然而然地将气息敛了，也没像曹函知那样猫着个腰。他眼见曹函知轻手轻脚地踏上了曾经染血的阶沿，推开了粮仓。那一瞬间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他不由皱了皱眉。
“还真不在……”曹函知屏息，将视线往里探去，显然没有找到所谓作为诱饵的姬姓老兄。
然而就在他意识到这阵血腥气引动的，显然不止粮仓门口的他们俩之后，再想绕路溜走已经迟了。院中的臧禺突然冲出了包围圈，直向粮仓这里跃过来，它手一抬，勾起的爪子便自曹函知的头顶劈下。
曹函知没了腰间匕首，自然不会拿自己的肉身硬拼，于是曲起了双膝，往前一闪，堪堪避过。他瞥了眼随倾，见那高大的武夫早就隐匿在一旁的屋檐下，便放下了心。眼见对方下一招又是冲着自己来的，曹函知万般无奈，心说自己是招谁惹谁了这么拉仇恨，奈何对方招招都是冲着要命去的，只得放弃心平气和地嘴遁大法，手底下见真章了。
臧禺似乎也看出了曹函知并不像普通村民那么好对付，于是那映着月光的眼膜闪动了一下，骤然间那双在夜里看得不甚明晰的双眼便变成了荧绿色，像是两盏青灯，引诱着迷途中的过客行人。
曹函知被那玩意儿晃了下心神，只是有了片刻的怔忡，那混着血气的尖爪就到了眼前。
“乒——”硬物相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曹函知在被抓到前的最后一秒很怂地蹲了下来，刚好避过了这个穿心一爪。随后“啪”“啪”两声，他的身侧有两样东西插进了土里。他来不及细看，只迅速后撤到了一个自认为足够安全的位置。
随倾眼见自己丢出的瓦片竟然跟姬恻掷出的青铜剑撞在了一起，一时有些无奈，心说幸好曹函知蹲得及时，不然两个救人的加在一块儿反倒成了害人的了。
既然东西都丢出去了，自然也没什么躲藏的必要了。随倾索性大大方方走到了曹函知身边，安然地接受了姬恻审视的目光以及另四个人惊讶的注目。
曹函知敢保证，姬恻现在的心情一定是：这俩货是谁？哪儿冒出来的，站在哪边的？
他看着姬恻挺拔清隽的身形，忽然想起穿来之前在树林里搞偷袭的这位俨然成了一具枯骨，不免有些唏嘘当真是命运无常，生前还救他呢，死了却来杀他。
于是曹函知冲姬恻笑了笑，“多谢这位兄台相救。”话音刚落，他砸了砸嘴，突然意识到这位应该根本听不懂自己说的现代汉语。
姬恻果然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仍停留在臧禺处，右手成掌向前一挥，那本小半截儿都插在地上的宽刃剑便颤动了下，重又飞回了他的手中。
曹函知：“……”他转头看了看随倾，又看了看地上的瓦片，似是在无声地询问这位大佬要不要也把瓦片召回来。毕竟他连随身匕首都没有了，随倾的宫灯怕不是也没了，留个瓦片在身也保险点。
随倾却突然走了过来，抬起右手轻轻覆在了曹函知侧脸之上。
曹函知虽然莫名，却没有躲开，任凭随倾略微粗糙的指腹在自己耳根处摩挲。温热的触感被神经无限放大，他脑海中、心中有什么骤然炸开，耳鸣声震得眼花，一时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只感觉五感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挨着随倾温热的掌心重重地呼吸了几个来回，等这匪夷所思的体验过去，突然感觉随倾将手掌移开了。
“可懂了？”随倾轻声问。
懂什么？曹函知正这么想着，便听到姬怀的声音悠悠飘来：“龙阳之好，哼。”
曹函知：“……”
所以能听懂古汉语的代价就是被扣一顶基佬的帽子吗？！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白云处处长随君（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