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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出发吧!女战士!(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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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一封信,拿在手里却似乎有着金子一样沉甸甸的分量。
最外层的牛皮纸信封上没有留下任何寄件收件的信息,介明妤不由得给王晋川来了个口头嘉奖。这样就算这封信没打开之前就被别人发现了,介明妤也可以推说是早先就有了的别的东西。
介明妤颤抖着手,小心地从最边上撕开了一条缝,抽出了里面正正经经的信封。这是一个部队专用的信封,上面还印着部队代号和地址。介明妤扫了一眼信封正面印刷的一溜大字,正准备拆信,忽然觉得不对。
她隐隐约约记得,以前在家里见过的部队信纸,代号跟这个不是一个系列的。但王晋川的单位,明明就跟他们大院是一个系统。
她赶紧又翻回到信封正面,正中间很有风骨的“介明妤亲启”,绝不是王晋川那手狗爬字。她又仔细看了看代号下面那个简略的地址,终于明白这封信出自谁的手了。
俞声。
这一下,介明妤看着手里这封信,满身的尴尬癌又发作了。
黎越在她旁边坐着,见她忽然停下了动作不拆信了,奇道:“你不是都激动一下午了,这会儿怎么没动静了。”
新兵之间没什么别的话聊,无非就是把和自己密切相关的那些人那点事拿出来说一说。
黎越知道关于介明妤的大部分事情,但唯独对于俞声这一茬,介明妤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但到这会儿,不提也不行了。介明妤把两个信封摞起来,夹进政治教育学习本里,说:“我刚发现,这信不是我那个哥哥给我的。是我那个朋友,俞宝音的哥哥。”
黎越点点头,说:“那不也是跟你一起长大的吗?”
“嗯,有个事儿我没跟你讲过,”介明妤深呼吸了一口,终于决定提起那件尴尬至今的事情,“在我们从家来这儿的火车上,这大哥跟我说喜欢我,要等我回去。问题是,我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了就喜欢我了。而且,他一直都给人塑造出一种,他这辈子谁也不娶,要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国家的形象。但是就这么一个站在神坛上的人,突然跑出来说喜欢我,你说这多可怕啊。就王晋川和俞宝音,那么熟的两个人,我还是一直都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他俩是互相喜欢的了,忽然有一天他俩真的在一起了,我还觉得不习惯呢。反正,他突然说喜欢我,我真是吓得够呛。”
黎越听完,特别豁达地笑了笑,说:“我当怎么了呢。怕什么,你别说是喜欢你的人给你写了信,现在就是以前跟我特别不对付、撕逼撕了好多年的人给我写封信,我都拆开看。他又不能来吃了你。好歹也是来自外面世界的信息啊,你说是不是?”
介明妤想了想,似乎也是这个道理。她叹了口气,又从本子里拿出那封还没拆开的信,仔细地从边上挑开,抽出了里面折成四折的信纸。
俞声和俞宝音兄妹俩虽然有个不苟言笑的军人父亲,但他们的爷爷是习琴的名家,母亲又是教师,从小他们兄妹两个就被敦促着练字看书。故而这两张信纸展开来,俞声整整齐齐的字迹竟看得介明妤心旌摇曳。
介明妤心里忐忑着,终于抬眼,从她的名字看起:
“明妤:
见信如晤。
从你到部队之前我们最后一次通话算起,已有一个多月没有你的消息了。不知你那里气候水土如何,部队的生活你又是否习惯。晋川辗转打听到了你新训的单位,恰好那里有他一位同学,所以这次才冒昧地给你写了这封信,拜托他转交给你。
新训过半,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真正的部队是什么样子。我们一起长大的孩子里,晋川、林南和晓坷等等是直接考的军校,我却是真真切切经历过义务兵和士官的阶段的。所以我很清楚,你现在在经历着怎么样的磨砺。新训带给你的,不仅仅是军事技能从无到有的变化,更多的是对你观念的重塑。从前的新兵没有真正接触过社会就到了部队,包括我也一样。那时的我尚且觉得这个弯不容易转过来,更何况是如今世界观已经基本定型的你。为什么我从前反对音音去当兵,正因为我知道接受这套全新的观念,过程之艰难,不是她可以承受的。既有的观念被打破,认知被颠覆,这样的过程,对于你们女孩子来说或许是尤其艰难了。所以同样的,我也很担心你是不是真的可以适应这样的环境与生活,有没有感到失望或后悔。但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坚持,想一想你的志向与未来,经历这些锻打磨砺之后,你会收获一笔宝贵的财富。
听晋川提起,你除了到单位之后给家里报平安的那一分钟之外,就再没给家里打过电话。我想最好的情况是,你的情绪和心事,你的班长排长和同年兵里已经有人可以听你说一说。千万记得,不要压抑自己的情绪,你的军旅人生才刚开始,你应该是积极的。要加油。
久不写字,竟至于提笔忘词。这次就不再多耽搁你,新训时间宝贵,注意休息。
顺祝冬安。
俞声”
看完这封信,介明妤竟长舒了一口气。
俞声没有再提什么喜欢她之类的话,这让她心里总算是稍稍安生了一些。说起来真是很奇怪,明明就是俞声自己要喜欢她的,她却总感觉好像是自己亵渎了他一样。
紧接着她又回忆起俞声信里的内容来。
观念重塑。
真真是说到点子上了。
前些时候杜繁琦跟她说了那么些话,归根结底,不也就是这个中心思想么。
但这个过程,也真的就像俞声所说的一样,太难了。甚至于她的观念重塑,是直接让她产生自我否定的想法。她不愿意接受自己什么也不行的设定,也就至今仍然抗拒着接受这个环境。可是按杜繁琦和俞声两人轮番上阵对她进行的言传身教来看,她迟早是得接受这个设定的。接受自己的平庸,接受那个除了读书一无是处的介明妤。
想到这里,介明妤只觉得自己那颗心像被注了铅,沉得都要无法继续搏动了。
她的情绪和心事倒是有人可说,但她的这些小同年兵们,除了和她同气连枝地抱怨几句班长许萍抱怨几句这个环境逞一时的痛快以外,根本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她决定,明天从杜繁琦那里支出她已经攒到二十分钟的通话时长,和父亲长谈一番。
第二天下午,许萍又从老兵那边借来三部电话,让新兵们排着队去她那儿领电话卡。
到介明妤时,许萍明显地愣了愣,旋即她扭头看向杜繁琦:“排长?”
杜繁琦点了点头,说:“她之前有二十分钟没打,加上今天的三分钟,一共二十三分钟。给她卡让她打吧。”
介明妤拿到卡,虽然有些别扭,但还是跟许萍一低头,说了句“谢谢班长”。
她这次要占用电话的时间比较长,索性就等到同年兵们都打过电话了,这才抱过最先空出来的电话,把IC卡插进去。
杜繁琦直觉她突然要打电话是有了什么事情要跟家里聊聊,便开口道:“介明妤,你这个电话时间太长了,你同年兵一会儿心里又痒痒。你还是出去打吧,去晾衣房打。”
介明妤抱着电话站起来跟杜繁琦道了谢,正要出门,许萍就看着杜繁琦想劝她收回成命。杜繁琦便又说:“没事儿,一会儿她回来了你再查查她卡上的余额,要是超了,她下周不许打电话就好了。介明妤,你去吧。”
许萍有些急眼,她们让新兵在跟前打电话,卡时间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得听听新兵和家人的通话内容,有没有她们未曾察觉的心理波动,是不是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但杜繁琦没有理她,反而一直挥手示意介明妤赶快出去。
介明妤到了晾衣房,关上门,终于摁下了那串久违了的电话号码。
介东源那边几乎是立刻就接起了电话,语气里也是难以掩饰的激动:“明妤啊,你终于打电话回来啦。”
介明妤的心又猛地收紧了一下,她眼前几乎都有了父亲每逢周末就握着手机等她去电话的画面,而她却每周都让父亲的等待落了空。想到这里,她又感觉自己鼻子酸了一下,她连忙告诉自己不能哭,一边开口说:“对不起爸爸,我觉得我做得不好,没好意思给你打电话。”
“傻孩子,做得再不好,我和你妈妈也不会怪你啊。还是应该定时跟家里通个话,不管有什么,都得让爸爸妈妈知道,这些事情我们都经历过,也不会因为过于担心你而愁出什么问题。只是爸爸妈妈还是会想知道,我们的小明妤最近怎么样了,都做了些什么。”介东源宽慰道。
游子在外,报喜不报忧,这个道理,介明妤自然是明白的。她正是怕自己做不到报喜不报忧,这才不敢打电话。
介东源又说道:“也是前阵子问你妈接没接着你的电话,我才知道杜雪峰的闺女现在是你排长。也真是巧了。你呀,记得谢谢你排长,你不愿意给家里打电话,都是小杜每周给你妈打电话报平安,你看你给人家添的麻烦。”
介明妤一怔,心底下忽然升起了一股暖流似的。这个杜繁琦,真是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东拉西扯地说了这许多,介东源才开始问起了介明妤的近况:“马上十二月也该下连了,新训这么久,你习惯部队了吗?”
说到了正题上,介明妤又觉得心累起来。她踌躇了一会儿,开口问:“爸爸,你有过把原来的自己全盘否定、接受平庸的自己的体会吗?”
介东源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没有。”
介东源能够想到,女儿会说问这种话,是在新兵连吃到了苦头。而他确实没有过这样的体会——他十六岁入伍,他出生与长大的时代赋予了他适应与吃苦的本事,所以他至今仍然觉得,入伍最初的那些经历加快了他成长的步伐,使他摆脱了原来那个平庸的自己。
介明妤听见父亲的回答,有些无奈,说:“爸爸,我可能……”
然而介东源却打断了她:“爸爸知道你正在经历什么。可是明妤,你为什么要接受自己的平庸?”
介明妤一怔,原本要说出来的话,硬生生地就截断在那里。她看着窗外那棵叶子已经快要掉光的山楂树上嶙峋的枝干,犹豫了一会儿,说:“是我之前把这里想的太简单了。我现在才发现,我原来习惯的,适应的,一切都和这里背道而驰。而且我的能力,我的见识,我花了十多年才拥有的那些东西,在这里完全没有用武之地。甚至因为我的这些身外之物,我会在这里否定、被打压……”
介明妤说着,自己挨练的种种情形又历历在目。
她又忍不住想哭了。
她赶紧抬起头来,试图把眼泪控回去。但这显然是徒劳的,温热的泪水从她眼角滑出来,顺着太阳穴滚进了她短短的发丛里。
介明妤张开嘴呼吸着,不想让介东源听出任何异样,继而狠狠地闭了一下眼挤出眼眶里余下的泪,抬手擦去了眼角的泪痕。
然后就听见介东源说:“被否定被打压都不可怕,明妤,这个世界上能力不如你的大有人在,这里面会眼红你的也不在少数,不要用别人的错误去惩罚自己。退一步说,你因为这样就产生了自我否定的想法,也不可怕,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这也是件好事情。你要知道,能力有长短,水平有高低,一时比不过别人并不要紧。爸爸当年刚到军校的时候,跑个五公里都要让班长和同学用背包绳拉着,这不也过来了吗?”
紧接着,介东源话锋一转,说:“最可怕的,是你自己的消极。爸爸知道,你到了一个新环境,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适应的。”
“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介明妤忍着眼泪,嗫嚅着。
“爸爸都知道,毕竟部队不比别的地方。在这里你的适应过程还伴随着上面的压力和周围的压力,逼着你快、快、快,你想一想,是不是这样?你可能一时做不到快,就会觉得这份压力更大了。对不对?”介东源继续说道。
介明妤想了想,似乎确实是这样,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介东源在那边也点了点头,虽然心疼闺女,但心里也还是隐隐有些恨铁不成钢的。
他又接着说:“爸爸说句你不爱听的,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跟你妈太像,太要强,要强到自负。发现自己在部队不像在地方时那么游刃有余,就接受不了了。你现在也想着要接受,可是呢,你是消极地接受,接受自己的平庸,然后呢?破罐子破摔了?”
介明妤被父亲一下说出了心里的想法,愣了一下就开始辩解:“不,不是的。接受自己的平庸,适应这个环境,当个合格的兵……”
“那你告诉爸爸,在你心里,合格的兵是什么样的兵?”介东源问。
介明妤垂下眼帘,描述起来:“听班长的话,端正自己的态度,认真训练,保证完成任务……”
“我的女儿,不该是这样平庸的人,”介东源又一次打断她,说,“这个环境让你产生了对自己的怀疑,所以你就把自己变成一个这样的人,来打消自己的怀疑吗?!既然觉得自己平庸,那么为什么不奋起直追,让自己更有能力,却要甘于平庸?适应有两种,一种是积极的适应,一种是消极的适应,你为什么不积极地适应而要消极被动?合格的兵,绝不是听班长的话,完成任务这么简单。一个合格的兵,首先是有自己思想能独立思考,不随波逐流,积极上进,不会轻易被困难打倒的。介明妤,你现在的思想很危险啊!”
介明妤拿着电话,被父亲这一通给说懵了。
她也曾经是个自信到自负的人啊,为什么现在会觉得自己这么平庸,为什么又要甘于平庸?
为什么?!
从来也没有人说适应这个环境,就一定要把自己否定的一无是处。只不过否定的声音听得太多,自己的自信也就越来越少了而已。想一想自己来时的初心,再想一想还有那么多人在看着她,甚至——甚至当时在征兵办她拒绝了那两个总部的干部,她走出那间办公室时还听见那两位干部夸她有志气。
可是,再看看现在的自己,怎么对得起自己的理想和曾经的骄傲,又怎么面对那些对自己抱有希望的人呢?
介东源这席话,让介明妤有种醍醐灌顶的通泰。她又看了看窗外那颗山楂树,点了点头,说:“爸爸,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真后悔没早一点儿给您打电话。”
介东源那边一颗心也七上八下的,话说轻了怕女儿不引起重视,说重了又怕适得其反,更让女儿没了自信。听见介明妤这句话,他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才说:“也就你是我闺女,你要是我原来手底下的兵,这么没出息,我能上手打你。”
介明妤在这边心虚地笑了笑,说:“知道您是爱我的。您和妈妈最近身体还好吗?”
“好着呢。你那儿好好的,不用担心我们。”介东源说着,突然又想起来一茬,便再次叮嘱道,“明妤,你记得,班长的话要听,也不要去顶撞人家,毕竟人家在部队的资历比你长,你才经历了多少,人家呢?有些东西你可以不服,但一定要拿出你的成绩来,证明你。什么也不行还看不起别人的人,才是最被人看不起的。”
介明妤用力地点了点头,然而低头正好看见还有半分多钟就要超时了,忙用三倍于正常的语速说道:“爸爸,您说的我都知道了,我也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我会好好的,不让自己后悔。我这次的通话时间要到了,就先到这儿。您保重身体,也替我给妈妈带句话,让她多保重……但是,别把我在这儿这么丢脸的事情告诉她,谢谢爸爸!爸爸再见!”
介东源在那边笑起来,说:“好!爸爸等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