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黑色礼帽》许天幕

1、第一章

　　她已经老了。
　　这是朱华站在医院卫生间里的镜子面前发现的，她的儿子在为治疗白血病而做化疗，他才十岁，四岁的时候朱华带着他来到了南方另求谋生，六年过去，生活完全没有好转。也许这是她的命运，她看着镜子里眼角的细纹想到。她的丈夫更早的时候就去世了，那个软弱的酒鬼半夜离开，跑到马路上哭喊，于是死于车祸。
　　朱华的脸色苍白，她带着一顶黑色礼帽，更加衬的肤色病态，她总是戴着帽子，小时候戴着渔夫帽，少女时期戴着鸭舌帽，现在总是戴着这顶黑色礼帽，她觉得戴着帽子比较有安全感，而且因为她的这顶黑色礼帽，别人对她的印象总是优雅而冷漠的。
　　她对着镜子发呆，直到一位护士走了进来，她才回过神，她习惯性的为自己补妆，看起来专注而凌厉，那位护士小心翼翼地偷看了她几眼。补完妆，她抓了抓帽子，准备去取药。她已经没有财力为儿子治疗了，她之前开着一家烘培坊，但是后来得知儿子患了白血病，情急之下，又恰好碰到想要买下这间店的人，于是卖了店，开始治疗，但是儿子的治疗很漫长，那些钱半年就用完了。
　　现在她在一家西餐厅当甜点师，一开始老板是同情她的，但是后来看她儿子的病没有个好转，就不再那么情愿为她调班了。在来到南方之前，她在一所高中对面经营着一家便利店，决定离开之后，靠着好友李伏清的帮助，把便利店卖给一个想开早餐店的人，到了南方之后，买房、开烘培坊的钱也是李伏清借的，前几年刚还清，几年后，她几乎已经穷困潦倒。她见过那些兼职好几份工的女人奔波，她们总是一脸倦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穿着不怎么讲究的套装，不化妆，很少穿高跟鞋，为了生存，没有精力打理自己，而朱华不愿意这样，即使她已经35岁，这几年的奔波也使得她看起来沧桑，但是她还是随身带着口红，永远戴着她的黑色礼帽，这顶黑色礼帽对她来说几乎代表着她身为女人的尊严，这顶黑色礼帽让她看起来高贵、体面，掩饰了她与每一个社会里的小人物一样的疲倦。
　　“一共是六千七百八十块，请问是现金还是刷卡？扫码也可以。”
　　“刷卡吧。”朱华把银行卡递进窗口。
　　一大袋子药物和票据到了她手里，她看着这些东西，感到非常迷茫——这些药够吃多长时间？会对乐乐的病情有帮助吗？乐乐什么时候可以不吃药了？
　　“小姐？你还有事吗？”
　　“哦，没有了，不好意思。”
　　工作人员对她很客气，身后排队的人也不会轻易对她催促，这些都是因为这顶黑色礼帽，她走在医院走廊里的时候，总是会有人带着一丝畏惧看着她。负责照顾儿子的护士有一次对她说：“头几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个豪门太太，或者其他特别厉害的人物，因为你看起来就是。”她听完后笑了起来，她说：“我曾经染过棕色的头发，那时候的我看起来只是个抑郁的家庭主妇。”护士说：“那你真的很适合黑色，黑帽子，黑头发，看起来很有气质，而且你的脸很瘦，鼻子也比较长。”
　　可现在她没有精力为这些话感到开心了。
　　来到儿子的病房门前，朱华总是先做个深呼吸，这样才能让她镇定，让她看起来并没有为儿子的病情而困扰，朱华在心中默念：我很好，我对乐乐很自信，乐乐很快就能恢复。默念完，她打开房门，儿子正在看一本漫画，他的病历卡上写着姓名是康文，病症是白血病。
　　康文听到开门声，笑着问：“妈妈，你晚上给我做红烧肉吗？”
　　朱华一愣，说：“不行，太油腻了。”
　　“可是上次你说行啊。”
　　“不行，太油腻了，要不，妈妈给你做别的吧，炖肉怎么样？”
　　“那行吧。”康文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朱华坐到病床边，注视着康文，康文长得很像康诚平，但是他现在很瘦，脸色苍白，没有一点健康小孩子的样子，而且，康文也将近半年没去学校了，他的同学们会时常来看望他，每次他都很高兴，他会对她说等到病好了就回学校去，但是他总是说完没过一会，就哭了起来。
　　“妈妈，等我病好了以后，你也给我买一双这样的球鞋好不好？”康文指着漫画里男主角穿的鞋子，朱华笑了，说：“当然可以，你很快就会有了。”康文笑了，朱华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其实很害怕听到这样的话，因为她的未来里看不到那些东西。她只好说：“乐乐，你的牛奶没有了，你还想喝吗？妈妈去给你买怎么样？”
　　“好啊，我想喝。”
　　“那好。”朱华站起身，再次扣上自己的礼帽，戴上了帽子后，她才觉得很安心。朱华恍恍惚惚的走到拐角处，被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撞了一下，男人低声说对不起，嗓音有些沙哑，朱华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就离开了。朱华看着那个人的背影，他的身高应该接近一米九，肩膀很快，寸头，好像很年轻。路过的护士认识朱华，瞧见了，就过来说：“朱太太？你没事吧？”朱华缓过神儿，说：“哦，我没事，刚才我没注意，撞到别人了。”
　　“哦，那个小伙子啊，个子很高吧，”护士说，“每次他一来，所有人都看着他。他是来打针的，前几天发烧了，看着很强壮，但还是会生病啊。”
　　“是啊，真高啊。”朱华看着小伙子离开的方向，感到一阵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