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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阳城是个商业并不怎么繁荣的三线小城市,好在绿化做得十分好,几乎一出门就能看到绿树环绕,连空气里都透着一股子沁人心脾的味道。脱离了灯红酒绿犬马喧嚣,这个地方似乎遗世而独立,小城居民日子简朴安逸;这倒也是个养老的福地。城中央经营着一家小书店,书店匾额上题着店老板亲笔的四个字:无涯书店。此楷书笔力沉稳圆润,倒有几分赵体风格。店面形象的设计并不时新,它同小城一样默默地存在着,一点儿也没有哗众的意思,平时的顾客大都是学生,只看不买。有时也会有领着小孩儿来买儿童刊物的家长和买学习资料的学生,却也不见有何赢利。老板薛梧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同书店浑然一体,只是年轻人像他这样难免会少了朝气。
      想是书店毕竟和其它店铺有所区别,总带着一丝清雅的意味,一旦和金钱一并而论,似乎这满室墨香也就沾上了孔方兄的俗味。然而书店老板却并不是什么家境殷实,以这书店为副业没事儿吟风弄月的人士,他既以此店为营生行当,就该思量思量它的经营模式。这是某部分居民茶余饭后喁喁细语时的言辞。有些话也传到过老板耳中,他却一直不置可否,仍是十几年如一日,不咸不淡地就这么过着。无涯的时光中,无涯的寂寞里,望不到尽头,也就不再想哪里是会尽头。也不知是不是得了上天垂怜,小店在这小城中见证了十九年的人事变迁,竟屹立不倒,虽仍是仅能保本,却也树立了良好的信誉。
      林藏站在太阳底下,微眯着眼盯着“无涯书店”这方匾书,但见字迹雄浑,却因岁月的摩擦而有些漫漶;匾额也旧了,像是被人放在水里浸了一通,晒干后已经褪了一层色。可见流光并不是飘渺得让人看不见足迹的。当然,它还停留在林藏与日俱增的恨意里。
      那个男人对自己这么冷淡,林藏从前天的电话中就已经领教过了。他本以为,任凭哪个人,凭空出现个儿子,就算不惊喜,也是会惊讶的。没想到,那个男人竟那么容易就接受了。他是那么地不以为意,林藏恨不得把他的心剜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做的。林藏只联系了薛梧一次,简单地自报了家门。
      林藏径直走进了书店。店里没有安装空调,只有两台挂在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在呼呼地转着,暑气却没解去多少,连吹到自己身上的风都是热的。随之想起适才在店外看到的门可罗雀的景状,难怪连一个光顾的人都没有。又见店面规模不过50平米,几乎一目了然,布置得却还算别出心裁,各类书籍分门别类,鳞次栉比,极尽地利用了这不大的空间。
      林藏看着端坐在收银台旁埋头认真看书的男人,冷笑,人近中年,混成这副模样,也真是够差劲儿的。
      薛梧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页。第三天了,从接到那个电话已经有三天了。对方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地叫唤自己“爸爸”,但是,根据人物时间事件,无一处不在说明当年的那个错误一直没有结束。然而,他却还没想好对策,也不知道对方怎么打算;但林藏既然联系了自己,估计不日就会有下一步的动作了。薛梧有些紧张,也有些期待,还有些愧疚。那个流淌着自己一半血液的孩子,直到三天前薛梧才知道他的存在。那孩子,该十八岁了吧!缺失了十八年的父爱,他要怎样才能弥补得回来?这三天里,薛梧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些尘封的往事。然而有些事情确实想不起来了。比如,他是怎么和林藏的妈妈认识的,对方又是怎么怀上他的孩子的?以及,那个与他一起抛亲私奔,历经险阻仍执手相依的人,怎么就那么轻易地消失了?
      薛梧把书往台上一放,双手撑着两边的太阳穴,一抬起头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林藏。瘦高的身材,简单的运动夏装,五官略显青涩,浑身透着青春期的蓬勃朝气与意气风发。薛梧不由一阵恍惚,仿佛看到了十九年前的自己。不用怀疑,就这么一眼薛梧就可以确定,这就是自己的孩子。薛梧血脉有些贲张,全身有些颤巍,他两手撑着收银台站了起来,痴痴地盯着来人。林藏就站在原地,同他一样,打量着这个让母亲到死仍放不下执念的人。薛梧的模样他早已深入骨髓。那张夹在母亲日记本里已有些泛黄的照片,他几乎每天都会看。看着镜子里与照片上愈加相似的脸孔,林藏连自己都厌恶。对薛梧,日复一日,恨意弥深。眼前的这个人,眉宇间略带风霜,虽仍保留了当年模样,却早已不见曾经的神采飞扬。一身白色的杂牌T恤和牛仔裤,也不知穿了几年了,都旧得起毛球儿了,T恤甚至有点儿泛黄——堪堪是个庸碌的路人甲形象。
      薛梧看着林藏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眸光,晶亮晶亮的,却带着些狠戾,像个嗜血的捕猎者,对着前方的猎物志在必得。这种眼神,来自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薛梧有些惊讶,也有些害怕。血缘让他忍不住亲近对方,他压下内心的恐惧,愣愣地走向林藏:“来了?”虽是问句,却并没有一丝疑问。
      但见对方仍是盯着他,眼神像冰凌,一下一下地重戳着薛梧的心。薛梧终是有些不自在:“吃饭了么?”
      “……”
      “去屋里坐坐?”
      “……”
      “……走吧!”说着薛梧拉着林藏的手,感受到对方冰凉的手因他突然的动作一顿,而后甩开了自己。
      薛梧有些尴尬:“这天儿是挺热的,看我的手热得像块火炭一样。”
      “……”
      薛梧把书店的门锁上,带林藏走向二楼,这是他的住所。房间也很小,一室一厅,几乎没什么家具,反而显得空荡荡的。
      “我平常都在店里,只吃饭睡觉才来这儿。”薛梧给林藏倒了杯水,用的是自己的水杯。这个水杯薛梧用了很多年了,掉了些瓷,跟他身上穿的一样,一副旧态。薛梧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的,没什么朋友,自己一个人倒也不觉得过得有多寒碜。今天忽然有些忐忑,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磕碜,他甚至觉得自己像只脱了一部分毛的山鸡,在高贵的凤凰面前自卑得抬不起头来却又无所遁形;他生怕自己在儿子面前掉价儿。但貌似,已经掉价儿了。林藏看着眼前的水,没有动。
      “呃……想吃什么?我去买菜。”薛梧有些紧张。
      “不必。”林藏看着干站着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的男人,心里不由一阵冷笑。
      薛梧听着对方冰冷的语气,更加不自然了:“嗯,家里没有水果,我去给你买点儿水果?你坐会儿,我马上回来。”薛梧转身,却被林藏一把拽住手腕,厉声道:“我说了,不必!”
      薛梧被喝得一惊,他感觉林藏连喷在他后颈上的气息都是冷的:“不,不想吃。那就,晚会儿吃饭。”
      林藏没想过的是,自己恨了十几年的人如今竟这么窝囊,这让他有些失了分寸,先前满脑子的恶毒的报复手段现在一个都使不出来,他总觉得自己是在欺负弱者。
      林藏心里窝火却不知道怎么疏解。竟然有些后悔来到这儿,看到岁月留在对方身上的只剩沧桑,他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似的。好像本来旗鼓相当不共戴天的两个人,忽然有一天一方已经泯然众人不再具备任何杀伤力了。而拼着一口气兢兢业业奋发图强就为与之较个高低的另一方,不战而胜,却赢得一点儿都不痛快。
      林藏懊恼自己此刻如此差的应变能力。他不想看到这样的薛梧,然而薛梧就是这样;他又不甘心就这样离开。沉淀了这么久的恨怎么可能一朝消散?何况,对于外公外婆他们,他一定得有个交代。
      林藏尽量飞速运转大脑,希图得个法子。
      薛梧看着闷不做声的林藏,思量中仍传递着一种生人勿近的讯息。他忽然一阵心疼,如果这孩子生长在一个健全的家庭里,该会多么阳光!薛梧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太失败了,无论什么角色,他都没扮演好。孝顺的儿子、认真的学生、忠诚的恋人、合格的父亲,他与这些背道而驰。如今生活有了转机,他希望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二人各怀心事,房间内只有台旧电风扇声音咔咔地转着。
      “念大学了吧?”良久,薛梧破冰。
      “高考完了。”林藏说。
      薛梧愣了一下,想起自己读书比较早,十八岁时已经上完大一了。
      “志愿填的是柏城南大,汉语言文学专业。”林藏没等他问。
      薛梧微怔,随后微笑:“南大挺好的。这个专业也不错。”
      林藏冷笑:“是啊!出过不少文学精英。不过也有些被捧为“天之骄子”的人,初时耀眼夺目,仿佛生来就该处在舞台中央,被聚光灯笼罩,后来光芒尽了竟然比普通人还不如,灰溜溜地就退出了舞台。你说可笑不可笑?”林藏似笑非笑地看着薛梧。
      薛梧脸上的微笑立时僵住,他像被人剥光了衣物扔在审判场上任人评头论足,细数过失。但是,已经过去十九年了,为什么还要拿着利刃沿着那道好不容易愈合的伤疤再划上几刀?
      林藏看着默不作声但显然一脸挫败的男人,心里的怒气更胜,嘴上也像抹了毒:“曾经众星捧月,便自鸣得意特立独行,怎么,那个和你一起不走寻常路的人呢?怎么没和你一直特立独行下去?看你这副落魄样子,单身很久了吧?一直等着人家?”
      楚天是薛梧的禁忌。他把楚天埋在心里,建了一个坟冢,刻意忘记,不去打理它,任荒草肆意丛生。如今被人提及,才赫然发现,坟冢已经坍塌了,腐烂了,却连着自己的血肉长在了心田里。他已经记不太清那个人的音容了,然而,疼痛感却叫嚣着。
      “你想怎样?”薛梧握紧拳头,全身发抖。
      “你说我想怎么样?”林藏站起来,他已经和薛梧差不多高了,肩却比之略窄些,“犯了错,总该为之付出代价!”林藏不计一切就为激怒薛梧,等看到他真的为了别的男人动了怒,更加怒不可遏的似乎又是自己,“你以为逃避就能抹掉那些错误么?”
      薛梧曾经风光无限,后来铩羽而归后竟直直任生活揉圆搓扁。几乎人人都说他有罪,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罪人。或许是好多事情他都选择性失忆了。
      “我能做什么?”他问。
      “你可真无情,”林藏咬牙。见薛梧有些呆愣,而后又有些无奈,他又说,“你既然是个……gay,”林藏说到这时也有些尴尬,“为什么又招惹林静涵,还对她始乱终弃?”
      薛梧眼神空洞,似乎在尽力唤醒那些早已被他忘到爪哇国的往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对不起。”他终是放弃了。
      “呵……对不起,对不起……你对得起谁?抛亲弃子,还心安理得?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薛梧后退几步,仿佛正经受着狂风暴雨。偏偏胃部又有些隐隐作痛。
      “好,那你说说,是怎样的。”林藏步步紧逼。
      “是……”他要怎么说,他根本不记得他和林藏的母亲林静涵是怎么有了关系的,更不知道对方还把孩子生了下来。而对于自己的父母,薛梧每年都会回去几次,但总是得不到双亲的原谅。他偷偷往他们卡里打钱,钱却原封不动地留在卡里。薛梧家境原本殷实,出了柜后他父亲气得脑中风,母亲又得照顾他。上医院看病,一来二去,这么多年,终是入不敷出。和楚天在一起,错了么?他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学业,最后还是没能和楚天相守。最初分手时,他感觉灵魂像是被什么抽走了,生命仿佛要枯竭了。然而,到现在,他还活着。绝望中隐隐带着的不甘支撑他活到如今。
      “谁又对得起我?”他一手抚着胃部,不再后退。气息奄奄,额头直冒冷汗,脚步有些虚浮。
      林藏往旁边一让,冷眼看着薛梧疼地弓着身子卧在沙发上,脸色发白,像只垂死却忘了挣扎的龙虾。
      林藏就这么俯视着他。
      “药……抽屉……嗯……抽屉第二层。”薛梧终是受不住了,他使劲儿抬起右手,颤抖着朝外指了指。
      林藏翻出一盒葵花胃康灵胶囊扔到薛梧身上,薛梧就着桌上那杯林藏碰都没碰过的水吃了药。
      “你说没人对得起你,那我妈呢?”林藏看着揩汗的男人说,“你毁了她一辈子,转身就将她忘记。她何其无辜?”
      薛梧一顿:“她现在怎么样了?”他实在想不起林静涵这个女子。只记得那天早上楚天一脸惊讶且痛苦地看着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的自己和另一个自己没什么印象的女生;他甚至偶尔午夜梦回时都能看到楚天遭背叛的情状:痛苦又茫然,双眼通红,挥起拳头想揍自己却又砸向了墙壁,指骨处都出血了,他却指着心脏处说,比不上这里痛楚的百分之一。
      “你还会在乎她?”林藏恶声恶气地说。看着怔怔然老半天没动静的薛梧,不知道他的思绪又飞到了哪个地方。
      “我对不起他们,”薛梧回过神来,“也对不起你。”
      “光是说声对不起就能弥补一切了么?”林藏挑眉。
      “不。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弥补你们母子俩,”薛梧说,“如果你们愿意,我想带你们认祖归宗。”
      “哼!”林藏将头甩向一边,又以及冒犯的眼神扫了薛梧一眼,“就凭你?我们凭什么认你?”
      “那你……?”薛梧讶然。
      没等林藏回答,他的手机随之响起。
      “喂,安雅。”林藏立即接了电话。
      “嗯,有一会儿了。”
      “还行吧,现在不方便说。”
      “嗯,呵呵……你的生日我怎么会缺席?我今天就回去。”
      “嗯,再见。”
      林藏的声音温柔似水。薛梧想一定是女朋友打来的。薛梧心里一阵欣慰又难过。欣慰的是林藏总算不是对每个人都那么冷冰冰的,难过他这么不待见自己。
      “我是来看看你有多落魄,”林藏收起手机,笑笑,“看来你比我了解到的还要不堪。”话毕,转身欲走。
      “林藏!”薛梧在后面叫着,“你,你现在回去么?”
      “呵……当然,我可是还有亲人的人。”意在讽刺,一听就明白。
      “哦,”薛梧有些失落,“那,替我向你妈妈道歉。”
      “道歉不必了。你反正是永远都欠她。”
      林藏走了。薛梧感觉这几天如梦似幻,好像有人朝他那犹如无波古井般的生活里扔了一块石子儿,震开了层层涟漪,且那落子儿声还在井中回荡不息。索然寡味无人问津的生活终于有人来造访了,怎么甘心回归于寂寞?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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