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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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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伍年,春。
榆荚随柳絮,桃杏次第开。
袁氏□□,西南诸省宣布独立。
暮色渐渐笼上奉河这个南北交界的省区,轻柔的西南风缓缓拂起宗府大院的柳条,风里似乎夹着淡淡的硝烟的味道。
“哒哒哒” 一位身着改制军装的少女匆匆地穿过游廊。
“小姐好” 两旁的下人虽不知为何平日里一向气定神闲的小姐会露如此慌乱的神色,但依旧毕恭毕敬地问好。
此时少女根本来不及理会他们,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快点,快点,再快点,怎么办呀”。她的额头布满了密密的薄汗,一向坚强的她眼里却渐渐笼上了一层水雾。
终于转过几折,她一把推开这扇古色古香的楠木花雕门。
“奶奶”还未迈进门,她便急急唤了一声。
榻上倚着一位身着素绒织锦缎吉祥云纹对襟大袖袄、缎地平针绣富贵如意纹马面裙的老太太,她虽已白发皤然,但气色红润、精神矍铄。
听声音来人是自己唯一的孙女,她笑着说,“怎么这么没规矩”,话虽是责备,但语气尽是宠溺。
抬头一看,老太太乎觉孙女神色不对,“怎么了”她沉声问道。
少女缓了缓气,对房内侍女使了使眼色,道: “你们都下去。”
说着,她急急附到老太太耳边,低声说了一番,老太太听完亦是脸色大变。
如今,南北形势不定。
袁氏帝制自为,引起人民公愤,“护国军”自西南而起。
西南诸省民军与护国军合力抗袁,与驻守此地的北洋军展开激战。
孰能料到昔日在百姓面前作威作福、任意宰杀百姓的北洋军此时却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护国军占领一省又一省,一省又一省宣布独立。
西南诸省枪声已起,而北洋派内部却是貌合神离。
此时,袁氏早已无力控制他一手栽培的北洋军。北洋军阀中不乏有人心怀鬼胎,想借此机会摆布一番政局。
为求奉河省免受战火荼毒,亦为在这变换时局中求一席安稳之地,奉河都督宗凌大帅决定应邀秘密亲赴湘河省,与挚友胡道冶(湘河都督)共同商议对策。省中政务由其女宗皙蘅代为秘密料理。
原本一切都风平浪静,但傍晚忽有一位身段妖娆的风尘女子来找宗皙蘅,她是宗家安排下的眼线。
“今天下午,朱家的大少爷来找奴家。他本来就喝的一滩烂泥似的,又在奴家这儿喝了好许,醉醺醺地同奴家说,只要今晚一过,他就是奉河少帅啦,又说了什么火车。奴家问他,他只神神秘秘地说了句‘上头有人’,便醉的不省人事了。奴家想这事大着,就赶快来告诉小都督”
宗皙蘅听着,一面簌簌地冒冷汗,一面对低声女子说:“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去,别叫人看见了。”
今天晚上正是父亲乘火车过境湘河省回到奉河!
两人说完,便在灰暗暮色的掩护下沿着小巷阴影急急离去。
一切都发生的神不知鬼不觉。
宗皙蘅离开小巷后,赶快派人联络父亲,然后一路回到宗府告诉奶奶。
“你父亲那边可有消息传回来?”塌上的老太太虽然心下震惊,但毕竟是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人,很快就镇定下来。
“还没有……”宗皙蘅摇了摇头。
祖孙俩正说着,门外丫鬟急急来报,“李副官来找小姐”。
“进来”宗皙蘅应了一声。
“老夫人,小姐”李副官进门对两人毕恭毕敬地行了礼,“那边说大帅一刻钟前上了火车”。
宗皙蘅心猛地一跳,眼中不禁露出惊惧之色。
老太太听完,冷沉片刻道:“沿途可有站点,打电话过去,让帅爷行程先停停。”
李副官站在一旁,看了一眼宗皙蘅,面露难色,回答说:“这,沿途并无站点。”
夜色浓重,在这一片荒野上伸手不见五指。
远处,一点亮光,几响汽笛声,一列火车快速驶近。
忽地,在一个转弯口,随着“嘭”的一声巨响,一节车厢炸了起来。强大的冲击力带着整列火车脱离轨道,车身在这原野上划出深深的沟痕。一时间,火光烈烈,人声沸沸。接着,又是几个爆炸,余光映红了半个山野。
民国五年,三月六日。奉河省都督宗凌大帅乘坐的火车在湘河省宣山县脱轨并爆炸。造成三十二人死亡,一百二十余人受伤。宗大帅不幸遇难身亡。
杨柳依依,流水迢迢,本是春光明媚好时节,奈何一朝玉碎繁华梦。
宗大帅的死似乎让整个奉河都陷入了沉寂。宗家祖籍并不在奉河岦南(都督府所在地),而在奉河省的一个边陲之城——昭阳。按照落叶归根的思想,宗大帅的灵枢要归葬于昭阳宗家族冢。
灵柩启程之时,岦南城内外所有庙宇钟声齐鸣,余音撼动四九城,声势浩大而井然。宗大帅膝下无儿,亦无同宗旁亲,只能由其女宗皙蘅执幡。原本生气活泼的她此时面色苍白、双眼无神,怔怔地走在送殡仪仗最前端。奉河各级官吏还有包括独立在内皆派代表穿麻衣在其后执绋。
宗家人丁单薄,此时又是战争逼迫的非常时期,亲朋好友无法悉数到达。这原本该是个冷清的葬礼,但是实况并非如此。
仪仗所到之处,两旁皆站满了前来送殡的百姓。有人垂手默立,有人低声呜咽,更多人也是看见棺椁情不自禁地掩面痛哭。
是呀,父亲很是受人爱戴。当年袁与南方国民党打仗时,默许手下兵将攻下城池后任意奸淫掳掠。而父亲率兵进入奉河后,严厉管束收下兵士,不许其侵害百姓。在袁统一全国后,大多北洋军阀都在搜刮民脂民膏,或以处死乱党(解散国会后,袁与国名党全面破裂并称其为乱党)为借口滥杀人民,而父亲却从不滥用职权、污杀他人。父亲经常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为奉河百姓、为国用尽了一生心血。最后,也不过如此,一席棺椁,一场丧礼,一个墓碑,而已。
宗皙蘅木木地迈着无力的双腿,冷冷看着两旁哭泣的人们,他们哭的到底是父亲,还是他们自己?因为换了一个都督后,他们可能会过惨无人道的日子,所以,才哭吗?
她冷眼看着两旁的人,就像,看一场戏。
忽然,从人群中踉踉跄跄冲出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他“噗通”一声跪在宗帅的灵枢旁,一边泪流满面,一面“咚咚咚”地磕了好几个头。
“老伯,不必如此”宗皙蘅淡淡道。
“值得……值得……大帅……是我们奉河人的再生父母呀!无他……怎有……我们,无他……怎有奉河!大帅为我们尽心尽力,小民无以为报呀,愿求……来世……做牛做马,”他泣不成声,一面抽抽噎噎,一面不停磕头。
随着老人的磕头,两旁越来越多的百姓从人群中走出,纷纷跪倒在仪仗旁,“咚咚咚”地磕头。哭声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
“若无大帅…………我等……我等怎有如此安宁的生活,呜~呜~呜~”
“大帅~~”
“大帅都是为了我们呐”
………………
耳边的哭喊声一潮甚过一潮,宗皙蘅呆呆地愣在原地。终于,她的眼眶渐渐湿润了。父亲,兴许,你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急急奔到那最先跪倒的老丈身前,郑重将他扶起,柔声道:“老伯,别这样,快起来。父亲他受不的您这样拜的。”
老人一面摇头,一面哭噎着说“受得起,受得起”,跪在地上执意不肯起。
宗皙蘅看着,凝在眼里的泪水终于止不住的落了下来。从得知父亲的死讯到现在,她从未这样痛快的流过泪。她一直撑着,她要撑着,她必须撑着,她是宗家唯一的后人,就算天塌了,她也不能哭,不能软弱。
但是今天,在奉河人民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哭出声了,畅快淋漓地哭了。
今天,她知道,父亲做的,都是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母亲把她搂在怀里,一面不由自主地流泪,一面轻轻抚着她,说:“哭吧,哭吧,哭出来才好”。
一时间,哭声震天动地,分不清哪些哭声是宗家人的,哪些是人民百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