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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没有花的原野 ...

  •   毕业那天我去找赤司,跟他说:“咱俩拍张照片吧。”
      赤司正在与部里的同学道别,回过头来:“好。”

      这场景似曾相识,让我想起来四年前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们也曾经杵在洛山礼堂外边儿那棵树底下这样对话过。我是不太喜欢和赤司征十郎拍照的,勾肩搭背自然不用说,在对方一脸正经的情况下,这边当然也不好意思摆什么手势表情,只能跟着装模作样地端起脸。
      而且同样是端着脸,赤司征十郎看上去有模有样多了,衬得一边的人形容猥琐,黯然失色。靠。

      三月的好天气,樱花开得有点早,部里的后辈给我们挑了个人少的小路,架起相机:“赤司前辈,请稍微笑一下——好的好的。三、二、”我难以想象那究竟是什么表情,于是一瞬间对着镜头露出了眼歪嘴斜、困惑又怀疑的神色。
      “一。”
      蠢透的表情被载入史册,后辈抱着相机笑得停不下来,最后是赤司提醒她:“再拍一张吧。”
      那张照片最终被后辈洗出来,在来公寓玩的时候悄悄搁在了书架上。等我回头发现,白色相框已经端端正正立在那里,相片主人公摆着漫画里才会有的不可思议的傻气表情。我几次想丢掉,实习实在太忙,每天匆忙出门时都记不住,也就留在了那里。
      和赤司征十郎倒是还有联系。他回去继承家里的企业,经常在深夜摸上别人的推文点赞。我看到提醒,就回复过去:“大哥,已经过零点了,我生日已经结束了。”他居然很耐心地和我开起玩笑:“25时14分。”
      赤司居然会开玩笑,这事儿和他在大学期间学会用LINE的贴图一样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和赤司当了七年同学,国中是在离帝光两个区的私立学校读的,陪朋友看他们校队打比赛,输得一塌糊涂。赛场上花花绿绿一堆脑袋,有个矮个的红头发家伙特别显眼。后来见朋友在午休时追赛程,一来二去,听熟了赤司的名字。
      升高中那年家里离异,我随母亲回了京都,运气好些,马马虎虎考进洛山。原本做好在怪物级的好学生间勉强度日的准备,谁知进班第一天,前面的桌子上坐着熟悉的红头发男生。“……赤司?”
      对方回头看我,又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们见过吗?”
      “啊。不是,”我想了想,还是给朋友留个面子,“……以前看过你打比赛。”

      后来有一次在吃饭时聊起来,赤司问到我就读的国中。“就是名中。名仓私立中学校。离你们不太远。”“这样。说起来,你好像说来看过我们的比赛。”他一本正经地回想,“我记得名仓……”
      “……在初赛第二轮就被帝光打惨的倒霉学校。”
      “哦哦。”他恍然,居然又道歉,“不好意思。”
      “没事,不是我打比赛。”
      认识久了,就会知道赤司并没有恶意。好在他成绩够好,脸长得好看,办事也服众,一点微小的瑕疵反而会成为平易近人的缺口。我同他高一高三同班,中间空出一年,因为社团开会也经常见面。只记得关注过几场篮球队的比赛,等到高三再绕回一间教室,竟隐约觉得赤司性格变得更和缓了些,仿佛更开得起玩笑。

      三年级的暑假,刚巧在盂兰盆节那天,我顺路去赤司家取笔记复印,发现院内摆着一只搭了几段的麻杆的土皿,正细细飘出一缕灰烟。“——”我意识到自己视线太过失礼,赤司却并不介意地提起:“是我母亲。”“——这样。”“嗯。寺井你假期不回东京?”“我和母亲一起住。”我冲他摇了摇手中的习题册,“谢了。”
      虽然彼此都没有道明,萍水之交却因为交换了秘密而多了那么一点隐晦的私人性。回去的路上四处飘着盂兰盆节的烟味,我怕打扰鬼魂的归途,于是匆匆跑回家。
      说起来,赤司征十郎的笔记与习题册似乎一度成为年级热门,我在此前却从没有近水楼台地借阅过。直到备考期来临,才趁暑假之便好好琢磨了半天。我成绩还过得去,运气也不错,六个月过去,居然和赤司考上相同学校的同一学部,远在东京的父亲甚至特地为我买了新的相机来庆祝。我为此非常感激赤司提供的笔记帮助,在毕业典礼那天邀他一起拍照。

      到这里,同窗才真正称得上有些用处。我们宿舍房间离得很近,出入总能碰见,为了熟悉环境,刚刚到校那几天甚至结伴去办手续,被逼着熟悉起来。我高中时代只知道他家境显赫,又为人低调,在学生会会长位置上稳稳坐了两年半,虽然做了三年同学,自己还没有心大到能和赤司玩笑相迎。但问题就是从入学下半年开始的,学部圣诞晚会前周,赤司给我发消息,想要借社团里的设备一用。
      我说怎么这种工作还轮得到你,道具组的人呢。他平时打字很快,这会儿却回得慢了几秒,可能是正忙:“出了点问题。正好我和你比较熟,省得他们周转。”成吧。我回复。不一会儿,跳出一个“谢谢”,紧接着是一只冒着粉红爱心道谢的棕色大头熊。
      ……啊?!
      我吓得收回正要关掉对话框的手,“你什么时候学会用贴图了?”
      没有回复,可能对方实在太忙。晚上回到宿舍,却又突然跳出一条消息:“不好意思,上午没有看到。”又一条。“周围的人推荐的。”
      赤司端正的富家子弟形象就是从那个时段开始逐渐崩落的。他为晚会借用摄影设备一事同我道谢,我跟他讲:“没事。学生会记得给摄影部多拨点钱就行。”当然是玩笑话,赤司向来公私分明,部里的经费在那之后的几个学期也从没大起大落过,只是某天辩论赛结束,我们俩正好留到最后,他主动请客,去附近吃了顿晚饭。
      我隐约猜出赤司的家境比高中听说的还要可观,终于在席间聊起,对方倒也不扭捏,但凡问到,一一坦诚相待。我原本认为这是敏感话题,没想到赤司态度依然大方,甚至面对我的感慨报以微笑,“没什么”。茶余饭后,窗外竟然下起雪来。因为担心雪大路上不便,我们匆匆踏上归途。

      你也够辛苦啊。
      没什么。

      以我局限又狭隘的想象,实在无法揣测赤司那轻飘飘一句客套话背后的深意。他可能在此前的十几年内早已习惯于这样的应承,只是于我而言,这样的回应反而使其肩负的责任看上去更加沉重、艰难、不可言说。既然无法道明、也不值得说,那我便不再提了。
      后来社团后辈问起,我说赤司和自己是高中同学,女生们顿时羡慕不已。问及篮球方面,却忽然有人出声:“寺井前辈肯定和篮球无缘啦,——毕竟是搞摄影的文艺青年。”“喂喂,我好歹体育测试都是满分的。”我招过那个挑头起哄的新人,“过来拿着这个。”
      赤司征十郎的人气确实高得可怕,甚至比起高中时更严重了些。他去教室很早,且往往坐在前排,只要待在后面就能观览男生女生挨个同他打招呼的盛况。我始终佩服他耐性异于常人,竟真的逐个回话,有求必应,至少在我和赤司做同学的多年里,他始终是礼貌、待人平等的,要不是男生们实在没那个无聊的胆量,想必会对他的忍耐极限产生好奇。但尽管这样,向来备受欢迎的赤司却从没有惹出过任何女性问题,甚至让人连产生关于这类麻烦的联想都没有。
      “哎我说——”某天一帮男生聚在咖啡厅写报告,写累了休息的闲暇,对面的人悄悄叫我,“你看赤司,那边。”有两名女生正在拜托他帮忙核对报告书,坐得很近。
      “完全不为所动呢,真厉害。”“话说回来,这已经是那个的范围了吧。”邻桌插话进来,“之前就有人猜,那家伙不会是这个吧、”他用右手在左耳处比了个手势。
      “——”“噗、不会吧。”“没有吧,”我也跟着笑,“应该不是。”
      “?为什么?”
      “……他会用布朗熊和可妮兔的贴图。”
      “哈哈哈好像是诶。不过那也不一定是有女朋友……”
      “你别说,我前几天收到了。赤司发的。吓死我了,……但是超好笑。”对面的男生笑着重新敲起电脑,“最恐怖是居然还有点合适。”

      时间推移,我终于学会近水楼台,在考试月向赤司借起笔记。我们报了同一门课,在一起做小组报告,赤司却把组长的工作让给了别人。对方隔着桌子悄悄给我发消息:“我没做什么惹到赤司的事情吧?”我险些笑出声,在赤司有些诧异的目光中打下“他应该只是觉得你这门课学得比较好”。
      我后来和他聊起这件事,赤司在大多数人心中的形象可能还是太严肃。“我确实做过一些尝试……不过看上去勉强不来。”他这样同我解释道。
      “但是跟高中的时候比起来,我感觉已经好多了。”至少我还能坐在这儿同他打趣。
      “……是啊。”他整理着文档,“初中的时候也是。”
      “在篮球队的时候吗?”
      “对。干过不少夸张的事情。”
      哈哈哈。我笑他:“能懂。不会是在赛场上和对手放特别傻的狠话那种吧。”
      赤司笑了起来,像在表示别说了。

      重复着无聊的玩笑和对话,报告书与论文写了一篇又一篇。我偶尔烦躁自己进了这么一所麻烦的学校,逼着自己和陀螺一样转个不停。高中的洛山是偏差值相当好看的名门高校,和我们同一所大学的同学并不少,偶尔有空,也会在一起小聚。以三个月一聚为单位推算,不过数十次,大学生涯便能匆匆看到终点。
      唯一留下印象的居然还是那款傻气的贴图。我在去学生会办公室时偶然扫到赤司的桌面,整齐堆放的文件夹最上端居然是一片极其不和谐的粉色,印着布朗熊和可妮兔的表情。我深深震惊,站在桌前半晌没动,是赤司刚好推门进屋,我痛心疾首地看他:“你居然这么喜欢这俩家伙……?”
      “嗯?”他看向桌面,“哦,那是书记给的。去年收拾资料的时候缺个文件夹,书记手边正好有一个,……好像是女朋友抽奖抽到的赠品。”
      “……居然还用了一年。”
      结果赤司自己也笑了:“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他果然还是变化不少,但真的回忆起来,与记忆中的面貌却还是十分相仿。赤司还是礼貌、严谨、待人温和,优秀得令人望而却步。我也还是不成器的样子,成绩看得过去,爱好没能搞出什么名堂。勉勉强强过了几年,顺利迎来毕业,我放弃继续升学,打算寻找实习单位。母亲希望我回京都陪她,我在面试回学校的路上遇到赤司,两人一道回去,途中父亲打来电话,问起去向,我也只是含糊回答。
      挂了电话,身旁的赤司十分礼貌地保持着沉默,我只好先开口:“我母亲想让我回京都那边,不过父亲家里也说可以帮忙联系实习。”
      “那你?”他没有发表意见。
      “哪边也不去。”我摆手,“东京这么大,一个实习生还是容得下的。”
      说是这样说,靠着一时赌气选择了自己寻找工作,还是四处碰壁,被撞得头破血流。我去宿舍搬行李那天又碰到赤司,他帮忙抱了几个纸箱下楼,我在楼梯上跟他抱怨:“这年头已经连咱们学校的学生都不值钱了吗?”
      赤司看上去总是那副飘然的神色:“不用太着急。或者试着放低要求。”
      我知道他说的总是对的,但那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实在让人恼火。有钱人家的小少爷自然不愁吃穿,也不用担心去处,可我一边找工作一边看公寓,还得为这个月的房租焦头烂额。于是我扯了扯嘴角,不自觉带上讥讽的口气:“也是。实在不行还能去你的公司打杂。”
      “……”赤司露出一瞬诧异的神色,终于还是没说什么。

      又过了两个月,生活终于基本安定下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傻话,一拍脑袋,赶紧翻出手机发消息:“我找到工作了,有时间请你吃个饭吧。”
      所幸,赤司似乎早已忘记那天被我迁怒的插曲。我在席间向他道歉,他只是平静摇头:“我也有问题。——我本来并不是要嘲笑或者指责你,抱歉。”我想果然还是时间太久,自己竟然忘记高一那年就早已明白的事。赤司从来是没有恶意的。有恶意的只是被明镜映照出的、浑身棘刺的我们。

      又过了许多日子,与同事和邻居都逐渐熟悉起来,偶尔也会与父亲一起吃饭,只是我们多年来太过疏远,居然只能谈起小时候的话题。他问到我的爱好,我说只是上学时搞搞,现在已经不做了。年近半百的男人居然露出有些可惜的神色。我忽然一下说不出话。
      在同一家事务所工作的还有高中的前辈,对方也认识赤司,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会十分感慨地怀念起学生时代,赤司和他当年的光辉事迹终于还是成为了同窗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也有了那样的时候,和学生时代不同,不是“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而是平淡地想着,该怎么再坚持一下,没办法,再坚持一下吧的时候。

      陀螺只会越转越快,我终于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当赤司半夜摸上社交软件,隔着LINE跟我开玩笑,给人第一感觉居然是某种程度的安心。我这时才甚至有些感谢起他家庭的富足,在我们早已为生活碌碌奔波、烦躁不堪时,能让赤司始终温和礼貌、与人为善,长成仿佛无坚不摧的强大模样。
      “你还做摄影吗?”“偶尔吧,最近没什么时间了。你点红心的都是我女朋友拍的照片。”我想了想,还是打上后半句,发送。
      他很快回消息。“倒是能看出一点你的风格。”“是吧?我跟她说多少次了,非得学我。”
      当年在社团带头调侃我的后辈已经变成了女友。也不知道部里怎么样。
      我想象赤司在手机彼端看到这行消息的表情。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可能微笑了一下。“挺好的。”他说。丢出一只撒花的白兔子。是可妮兔。不是布朗熊了。

      那个表情仿佛成为某种预兆,第四年夏天,我在女友的修士毕业典礼上收到赤司发来的消息。是婚礼请柬。“希望你能来。”他还是那种口气。
      我没忍住,脑子一热回了个“?!”过去。“你小子速度够快啊,我这边儿还在给自家小姑娘拍毕业照片呢。”我仿佛又凭空看到赤司微笑的表情。“也到时候了。”他说。
      也到时候了。长大成人,结婚生子。踏着十八岁那年盂兰盆节的烟火味儿,有点呛人,一路走得又快又急,咳出眼泪鼻涕。

      女友在树下催我拍照,我说好。
      “我还想请你帮个忙。”这是看到的赤司最后一条消息。

      “我觉得这个事儿挺无聊的。”婚礼前几天,我在公园草地上摆弄着相机,“我又不是什么职业摄影师。赤司家那么有钱,没得请了吗。”
      赤司收拾着领带:“不,除了你之外,还专门请了别人。”
      “……”我想生气,最后居然没憋住笑了,“行。够给我面子。”
      那天天气很好,初夏的草地透着蓬勃的翠绿。我想他们应该还会去环游世界,带着家族雇佣的摄影师,去拍我无法想象的美景与人。但就着午后微热的风与光,视野明亮又开阔,公园草地其实也不错。
      我抬起相机。

      后来我女朋友也去了,还帮我们三个人拍了合照。赤司和新娘穿着白色的礼服,一对佳人,可惜旁边凑了个衬衣长裤运动鞋的我,手表还是刚找到实习工作时女朋友送的,实在太穷酸,也难怪没有坚持搞摄影一辈子的底气。
      她喊三、二、一。一晃神,我还以为自己在洛山礼堂外边儿的樱花树底下,一片花瓣擦着鼻子落下去,怪痒的。

      女朋友帮我后期处理了照片,给文件夹悄悄改了名,害我早上起来半天没找到。
      「没有花的原野」
      “——这哪儿没有花啊。”我揉着她的脸问,“你看草地中间的赤司,这不是红一点吗。”
      我们俩同时大笑。顺着文件夹逐个点开,最后几张是合照。照片上的我还是最难看的那个,眯着眼傻笑,一脸不该属于成年人的莫名其妙的开怀。而现在对比甚至变成了两个人,双重伤害。靠。

      我后来把这件事在婚礼上告诉赤司,本来还能说得再眉飞色舞一些,想到不能在这种场合给老朋友丢脸,最后还是忍住了。和赤司认识多年,至少学会了怎么端着脸开玩笑。
      和预想一样,我们同时笑起来。

      后来看了婚宴的照片,还是傻不拉几的。
      就这样吧。挺好的。

      终

      初稿 2018.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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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没有花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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