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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花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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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讲,越仁歆一开始接近白竹笑的目的,真的只是为了想方设法读取他的心智,当作一个他提升读心术的媒介。
然而这白竹笑虽与他素不相识,第一次见面还被他跟踪,竟二话不说地从厉鬼口中救下了他;第二次见面,虽然万般嫌弃抵触,却在打斗时将他护紧,被传送走后还费劲心思赶回来,把他从魔教到来前救出,带着他连夜赶了将近一座山的路逃走,苦口婆心地一番说教,言语间尽是操碎的心。
其实揣着那还没散去功效的障目石离开时,越仁歆本来想再回一趟王岑家那边的林子。但是师兄给他的传送符只剩下一张,他是未经师父师兄允许,擅自跑出来的,若是耗费了,他轻功不好,不知道要跋山涉水多久才能回到静灵观。
歇息了这么一小会儿,内力很明显也不足,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他一个人绝对应付不过来。而且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就有那么一句话:
白竹笑若是在此,绝对不会允许他再回去冒险的。
越仁歆当时内力几乎用尽,回到师门已经精疲力竭,在修炼观里昏睡了整两天,半梦半醒间全都是白竹笑的脸。
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好,那这样对我又是何必呢?我只是想要利用你。
可白竹笑不会读心,他阅不了越仁歆的心,自然不知道越仁歆对他的抱着什么样的念头。
后来越仁歆醒了之后,三个月,一百二十天,把他整个人扎在师门里,哪里也不去,也不再顽皮,一心只有修炼,竟直接突破了进升三阶,冲到了四阶中期去。于是才找师父兴冲冲地想去汇报,就听见了大师兄的事情,这才又寻到了白竹笑。
越仁歆这第三次追寻,跟来芍镇之后,才突然发现,自己这次拼了命地跑来寻找白竹笑,并不是因为想要读他的心了,而只是因为不想让他出事,自己现在比较原先有很大进步了,可以去保护他。
他们相识不过半夏半秋,究竟是什么时候,白竹笑竟在他心里占了这么大的份量呢?
越仁歆抱住白竹笑的时候,那不愿意撒手的想法,让他更难以掂量了。
紫鲤方才说白竹笑不能独自离开,越仁歆想那便陪着他离开,陪到什么时候师父动怒,再回去也不迟。反正自己的主要任务又不是来探望大师兄的,眼下大师兄又没大碍,就更不必担心了。
白竹笑爱管别人的闲事,但是总也不爱劳烦别人。想着被逮了就被逮了,他说不定能借着紫鲤的力量卧底在彩香阁,反正他又没有名门重任在身。可是被越仁歆那双望不到头的黑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不知道为什么心跳陡然快了一些,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想起越仁歆会读心,虽然他好像没读过自己的,白竹笑还是有备无患地把那有点意乱的心脏给压住了,脑子一时空白,居然没想起接什么话来。
庄思衍竟出乎意料的没教育这个完蛋师弟管住他的嘴,沉声思考了一下,竟点头赞同了:“没错。白少侠于我与六师弟有恩,怎能只顾自己?紫鲤姑娘放心,我和小六会将白少侠安全护送出城的。”
“那好,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赶回去处理这密信了,”紫鲤把信封装好,走到门口,回身朝三个男人行了个礼,“两位就负责带小白离开芍镇。其实我听家姐说过,这三界的和平,快要到头了,正道也有心狠手辣之人,魔教中未免没有好人。此次一别,以后再见时,也许就是战乱了。小女再次谢过三位侠客如此重视彩香阁一事,一路顺风,紫鲤告辞。”
“稍等,紫鲤姑娘…”
庄思衍不知道怎的,脱口而出一句。不仅紫鲤,连白竹笑和越仁歆都朝他看过来了。他一下子又不会说话了,连忙拱了一下手,很没有厘头的来了一句:“失礼。敢问姑娘身为习武之凡人,为何如此心系修真之人与魔教的争斗呢?”
“哦,这个呀,”紫鲤嘴上的笑绽开了,朝庄思衍眨了眨眼睛,“我姓令狐。”
说罢,门好像开了一瞬,接着就关上了。本站在门口,笑如深春里开得正艳的花儿一般的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令狐家为江湖上的修真大家,现任家主膝下听说有两女一男,长女为现菩提岭掌门令狐青霞,次女令狐赤滟嫁入皇室,里通朝廷之外的正道,三男从未闻之于世,先前有传闻其实那小儿子并不是男儿身,只是因为一介凡胎□□,暗中培养,掩人耳目才说是男娃。
看来…并不是传闻了。怪不得紫鲤这么一个小女孩,从一个微小的距离保持,到活泼轻松和严肃的转换都把握地极有分寸,多亏了那浸透了骨髓的教育。
“名门正派里,一般从掌门到弟子,除了榆木脑袋就是南瓜头颅,出生就自觉带着“达则兼济天下,穷也要兼济天下”的重任。”
何为修真名门大家?就同那自古以来的王侯将相,皇亲国戚一般。不管是修真之士还是一介凡人,血液里流淌的,除了那掩不住的气度和风范,便是“心系天下,求盛世平安”。
庄思衍站在那里愣了一会神,然后不自觉的笑开了。
——
按理说走了一个姑娘,剩下三个男人,应该交流起来会更舒坦。然而剩下了这三根中还有一根未成年的光棍,白竹笑反而觉得尴尬的气氛陡增,而很明显的,只有他自己觉得尴尬。
“那我们便走吧?也没带什么细软衣裳,不必多做收拾了。”庄思衍环顾了一圈,将要吹灯,就被越仁歆打断了。
“大师兄,我在客栈一楼要了间屋子,放了些师父给带的东西,我得去拿着,能叫白兄同我一道吗?”
“我同你去不得了?还要劳烦人家白少侠作甚?”
“有些事,想同白少侠说一下。”
白竹笑内心非常的拒绝,他不知道越仁歆这土匪崽子又要搞什么名堂,所以向庄思衍投去求救的目光。然而庄思衍并没有接收到,只是皱了皱眉道:“那你便不要问我,白少侠若是想同你去,你们便去罢。”
……得,庄大侠真会考虑我的想法。白竹笑顶着越仁歆期待的眼神,硬着头皮答应了。
从出门到下楼,越仁歆并没有像白竹笑想象中的满嘴跑火车,还很正常的跟烧水的小二打了个招呼。白竹笑有点忐忑,自己也没惹他,怎么就不说话了。
然后白竹笑像哄孩子一样,很尴尬地找话:“我还寻思你那日丢下我走了,是跟我结了仇,以后再也不见了呢。”
“白兄若是还对那日,我贸然将你一个人留在那山间的事情耿耿于怀,那么以后便不会了。”
“嗯…?”越仁歆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让白竹笑有点没听明白,“什么意思,不会什么?”
“不会再留你一个人。”
……
本来一句挺正常的承诺,这会儿从越仁歆嘴里说出来,白竹笑硬是听着变了味儿。他张了张嘴,喉咙却有点干的发紧,说不出什么话。
“灯还没灭,省着我再点了,”越仁歆领着白竹笑进了屋,俯身从床上抱起了一个布袋,兴冲冲地朝白竹笑递过来,“我给白兄带了礼物,快请看。”
白竹笑看见越仁歆眼里映着油灯的火光,让本就闪烁着期待的眼瞳更亮了一些,让他有点分不清那双眼底跳动着的,究竟是火光还是越仁歆的眼瞳本身就可能是个发光体了。
这小崽子…之前才刚过我肩膀头,现在却已经同鼻尖一般高了。这古代的小孩,发育都这么快吗?岂不是过几天就要高我一头了?
接过那一包不明物,白竹笑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然后很有预感的扒拉开了布袋口,看了一眼之后,脸上的表情生动了演绎了一番哭笑不得。
若是送花的话,倒是很常见到烂大街了。但越仁歆这小崽儿,居然送了一大包山茄子花给他。要是赶在现代,早被上传到网路上嘲笑死了。
“可算知道今天那个把药铺里的山茄子都抓走了的‘小公子’是谁了…”白竹笑把布袋系好,习惯性的抬手摸了一下面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些的脑袋,“谢谢你啊,小六。”
“白兄方才叫我什么?”
“小…”白竹笑刚要重复,然后看见了越仁歆似笑非笑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未经过大脑、脱口而出的失言,于是面不改色地改口:“…兔崽子。”
“也好听。”
越仁歆一点都不要脸,指着自己的发顶,“再摸一下。”
“…滚。”
且说那夜,越白两人骑马,庄思衍轻功飞走,连夜赶出芍镇,路上果然没少绊脚。
先是碰上了魔教之徒设下的幻境,白竹笑差点中招。好在那幻术还不如越仁歆的破幻术道行高,庄思衍境界高,定力强,叫这两人三两下便破了。
越仁歆还趁机想拦腰抱起差点从马背上跌下去的白竹笑,被后者拿银针扎了手一下,笑着边揉小伤口边收了手。
城门口还杀出来几个小兵小卒,果然如紫鲤说,这些人几乎都是冲着白竹笑来的,但是似乎并没有硬要他久留的意思。这些魔修的实力都比较弱,就算白竹笑自己出来,也游刃有余。
被打趴下的魔修死的死,不死的咬破牙中的毒自尽了,颇有封口的意思。
三人实在是摸不着头脑,但是这次连白竹笑都不想管这桩闲事了,于是快马加鞭,连歇息带赶路,过了约莫九天又半,终于是回到了中原西南部的静灵观所坐落的山丘下。
静灵观是大门派,一眼望去眼前三个山头,在加上山头中间此起彼伏的山脊山谷,都是静灵观的在地。隔着一里,越仁歆便指着那山上给白竹笑指着,哪里是观主殿,哪里是日常弟子们听课的书堂,以及藏书观、炼丹炉什么的。
越仁歆还特意给白竹笑指了指西边的山腰,说那是他三师兄养小白猪的地方,虽然白竹笑并没有兴趣知道。
进了只有静灵观人才知晓的地界后,三人便都慢下了步子,白竹笑和越仁歆也从拉灯的身上下来,松开缰绳,让这从睡梦中惊醒,便受了小十天罪的大马,在这好山好水好风光的地方自在的跑跑。
三个人有说有笑的在往静灵观大门走的路上,蓝天白云,晴空万里,雪后空气清新干净,地上山坡有随四季枯黄掉落的草树,也有常年碧绿郁葱的灌丛,水洗过似的清晰好看。
白竹笑蓦然想起,他来这容正马上第八个年头了,从文塞亭离开后,不是路途奔波便是大漠黄沙、冰封万里,竟是第一次这样身旁有什么人陪着自己边说话,边悠哉悠哉地赏着绝美景色漫步。
一瞬间,竟有了些让时间就这么停在这的意思。
“那么,白某就送二位到这里了,保重。”
眼见到了静灵观横跨一个山谷的宏伟大门,白竹笑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停下了步子,朝两个静灵观弟子道别。
“白兄不跟着去观里转转吗?”越仁歆一下子不干了,小孩子脾气上来,拽上白竹笑的袖子不愿意撒手,“都到这门前了,明明再走几步就到,怎么能就走了呢?”
“是啊,白少侠,您帮了我们许多,还受了这些日子的累,应该要好好招待你才是,在观里小住几日,也不为打扰。”
庄思衍也舍不得白竹笑走,但是越仁歆这样拽着人家袖子,也不成体统,赶紧上前去拉了拉,结果没拉开,看越仁歆怨念地瘪着嘴,自己也心生一股别离的酸意,于是收手不拉了,干脆让越仁歆就那么拽着,兴许还能拽住。
“白某帮人,从来不求回报,这十日二位与我同行,不是在助我逃脱那彩香阁之人,怎能成了我受累?”
白竹笑反常地没去管那只被拉住的袖子,用另一只自由的手唤了唤跟他唱反调,赖在地上卧下不走的猪队友拉灯。“这也冬月半了,正是忙的时候,我怎么好去贵门打扰。”
“可就如小六所言,您都到这儿了,哪有我们不招待,就让您回去的道理?”
“我都不介意,庄兄介意什么?不到了万般苦难的时刻,我是从不去人家打扰的,何况是静灵观这样的大门派。”
越仁歆不舍得,他听着那两个年长的人的对话,此刻又变成了一头犟驴。他头低着,眼观鼻鼻观口,手指轻轻捻着那袖口的衣料,想不通白竹笑为什么一定要走,总像一个游子一样浪迹天涯。
有时候,一个人在心里的位置变了,读不透他的心的那种焦躁,反而更加烧灼了。
“可是,眼下就要到了年关,白兄要回家么?”
半天只给他看一双眼皮睫毛的越仁歆终于抬起头来了,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写满了“人生自古多别离”的伤感,“白兄…要在哪里过年?过年要回家,不是吗?”
过年…过年要回家,自古便是了。白竹笑脑子里突然闪过了那一年比一年烂的春晚,白奶奶包的饺子,被鞭炮声吓跑的本拉灯。
还有庄叶夫妇给他带回来的小糕点,盛笙歌把他提溜到肩头上,去弹那装了火药的竹筒…还有往后的那些忘了春节的年岁。
这容正这么大,哪里都容得下他,可“家”在哪呢?文塞亭不是,中原不是,静灵观…
…也不是。
“竹,冬之草也。*”白竹笑轻轻从越仁歆逐渐松了的手里挣脱开袖子,脸上还是笑着,掩过了稍微有丝动摇的心,“冬天我自然是不怕的,而‘白’又是那‘日出日落之间的颜色’。”
“我白竹,自生在这世上,就是要以天地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