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女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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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还未细细剪裁出杨柳风，亦不曾碎开薄冰吹皱运河水，江云都城里就早早开了坊市，商人书生，行商赶考，拱辰门下行人络绎不绝，往来呼喝，热闹非凡，好一派盛世之景。
歇了正午的日头高照，清辉渐缓，拜佛进香的官家夫人小姐们乘车而归，车马轧着青石板官道的中轴线缓缓驶过，露出街旁避让的人群。
“无量天尊。”只听得人群中有人唱念一声道号，远望是仙风道骨，飒踏风流，仔细瞧去月破星巾，霓裳霞袖，十绝灵幡，一副典型的道姑装扮，不施粉黛亦不染烟火，清丽出尘若画中人。此刻乘风披霞，袍袖舞动，径直往茶馆行去。
丛溪放下背后包袱和手里招摇过市的算命招牌，道袍一掀坐于茶馆厅堂中，招呼店家伙计上茶，颠了颠腰间轻飘飘的钱袋，暗自感叹着做神棍也是个体力活，一上午忙碌下来，嘴巴都说干了，钱也没赚到多少。
但该享受生活的时候绝不能委屈自己，丛溪端起茶盏，拨开浮沉不定的绿叶深深嗅了一口，满意地一叹。
然而凛冽清香还未送到嘴边，说书先生猛地一拍醒木，赢得满堂喝彩，她邻座几个文人模样的男子顿时面色青白，激愤谈论间竟提及今上，丛溪生了好奇心，不顾解渴，眼珠子咕噜一转，凝神去听。
“这场仗打了四年多，若不是北宿皇后突然薨逝，你我怕已成了亡国奴，偏今上看不清楚执意要签嘉宁条约，陈相国血溅嘉宁关也没能挽回圣心。”
“高兄慎言，今上圣心难测，岂是你我能看明白的？”
“高兄，听你所言似乎对嘉宁关之事颇为了解，可否与小弟说说，这嘉宁条约究竟是怎么回事？”
“割地二十城，赔款三百万银，和亲长公主，简直是丧权辱国！”
“这……”
几人听完事情始末，太平盛景下掩藏的不堪真相被血淋淋撕开，一时间皆呐呐无言。
丛溪听罢，一口饮尽杯中茶，咂了咂嘴，顿觉滋味全无，在桌上留下几枚铜板就飘然而去，准备回客栈歇个晌，却在出茶馆不久便被一队人马拦下，当先一名宫女在丛溪眼前举起一块方正的金丝楠木令牌，上书慈安宫三个大字，“太后娘娘有旨，宣澄元子道长入宫觐见。”
丛溪心中“咯噔”一下，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方才自茶馆听到的和亲一事，北宿国教为道教，公主出嫁需得入乡随俗，太后此时召见，怕是要替长公主选一位陪嫁女官。偏生江云国信奉佛教者众，信奉道教者寡，道观稀少且多隐在深山不出，能在京都出现的修道者，不超过一掌之数，不巧，她丛溪正是那五中之一。
不过她有一点不明白，为何宫里的人能来的这样快，半点儿不像遍寻了京城才找到她，反倒更像是掌握了她的行踪后直接冲着她来的。
摇了摇头不欲多想，丛溪朝那传话宫女拱了拱手，“劳烦姑姑带路。”
丛溪面上看着冷静，实则心里战战兢兢紧张不已，她跟在传话宫女身后沿着宫墙根走过九曲十八弯的长巷，忍不住抬眼望向赤金色的琉璃瓦顶，积雪的茫茫莹白之色在阳光的照射下异常扎眼，她忙收回目光攥紧了身上素色的道袍。
“道长里面请，太后娘娘就在正殿中等候。”小宫女侧身站在慈宁宫门口，给丛溪让开了路。
刚想同小宫女说句多谢，紧闭的宫门便在丛溪眼前以一个缓慢的速度打开，宽敞华贵的殿堂无形中透着一股天家威严，丛溪噤了声，端肃着表情抬步走了进去。
道袍一撩，人已是行了跪拜大礼，“贫道澄元子丛溪，拜见太后千岁，愿娘娘福泽绵延，长乐无极。”
“道长平身吧，赐座。”端坐于主位上的太后虚抬了抬手，清冷威仪的声音在大殿里头响起。
“谢太后。”丛溪又是恭恭敬敬挑不出错的一礼，这才在宫女替她搬来的雕花圆凳上坐下，眼睛平视着对面的一根梁柱，不多看亦不多言，恭谨有礼，不卑不亢。
太后满意地轻轻颔首，翘起小指上纤长华贵嵌满宝石珠子的护甲把玩起来，示意静立在身侧的掌宫宫女桐因宣旨。
桐因上前几步展开明黄色的布帛，“奉皇太后懿旨，即日起册封玄清观澄元子丛溪为江云第一女官，于三日后陪嫁镇国公主去往北宿国。”
“贫道谢太后娘娘恩典。”丛溪满嘴苦味，重新跪于殿中，面上仍旧只能装作感激涕零的样子高高举起双手接了旨，她就算有胆量抗旨也没那个命去实施，更何况她本就没那个胆量，除了应下别无他法，只盼着这和亲一事再没有别的什么变故。
可世事向来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当丛溪随着桐因来到一处偏僻的殿宇时，已经猜到了太后的意思，长公主乃是太后最小的女儿，从小娇养在膝下，太后哪里舍得将她送去敌国和亲，左不过是寻个皇室里年纪合适的宗亲，封了公主远嫁，从此身在异乡生死不论。
然江云国若以假公主和亲北宿国，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连带她这个和亲女官也得给假公主陪葬，太后分明是看中北宿国信奉修道者，特地遣她去给假公主周全隐藏身份，甚至会要她去当一当那传递情报的细作。她这次拜别师父下山前是不是翻错了黄历，还是说她今年犯太岁啊，怎么这么背。
“二公主万安。”桐因向正殿妆镜前坐着的纤瘦女子着了个半礼，“太后娘娘亲自给二公主择选了陪嫁女官，便是奴婢身后这位丛溪丛大人，劳殿下安排丛大人住处，奴婢就先回去复命了。”再次福了福身子，桐因丝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去，留下丛溪独自一人站在二公主身侧，因着摸不清这位皇室贵女的脾性不敢轻易开口，沉默缠绕在略微凝滞的空气中，一时间好不尴尬。
“咦？”轻咦了一声，丛溪原本的打量转为端详，女子眉骨微抬，眼角不挑，面相很是和善，是后宫里惯有的好颜色，双腮隐隐有红霞笼罩，可见未来一片坦途，唇边小痣风情犹胜，她竟生出了一副难得的福国之相。
方雅念蹙眉，面带疑惑偏头去看丛溪，“本宫身上有什么不妥吗？”
耳边二公主柔柔的声音若空谷黄鹂，婉转动听，余韵不绝，像把小刷子刷在心口，勾的人心间发颤，当真是个妙人。自觉失态，丛溪忙收回目光，“微臣适才冒犯，还望殿下莫怪。”
“无妨。”方雅念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这里清静，只有你我二人，倒是不必多礼，不日远嫁北宿，往后少不得丛大人替我操劳。”
丛溪反倒乐了，依着雅念公主的面相，到了北宿国根本不必忧心前程，可惜江云国善信佛家因果，苦今生修来世，觉道法市井而不愿听信，平白要把福国之人送到别国去，“公主言重了，公主身份尊贵，自有帝君庇佑。”
方雅念摇了摇头，只当丛溪是在奉承她，她本是宫女所出，养在陈太妃名下，原先还有养母母家的舅舅陈齐陈相国能照拂她们母女一二，如今舅舅死谏不成，皇兄许了北宿和亲，太后就忙不迭地要推她出去当挡箭牌，做嫡长公主的替身，此番和亲于她而言无非是出得虎穴再入狼窝。
虽是如此，但方雅念从小受陈太妃教导，敬仰陈家满门忠烈，恨不生为男儿保家卫国，若遣妾一身可安社稷，她自当义不容辞。
“本宫乏了，丛大人去偏殿吧。”
丛溪领了方雅念的逐客令，入宫觐见前的慌乱消了泰半，纵二公主不是和亲帖上指名道姓的嫡长公主方虞寒，可单凭她的面相，北宿皇室日后便不会因为要找由头再攻江云而对她二人起甚么杀心歹念。
她本就不是江云国人，没那许多家国大义，更是山野长大的孤儿一个，并无亲眷把柄落在太后手上，一早便想去北宿见识见识传闻里神乎其神的国教，偏师父不许她踏足北宿国半步，这回不是她自愿要去，料想师父发现了也不会说她什么。
唯有一点，和亲女官陪嫁得入北宿皇宫，皇城深宫里阴私算计，哪有踏遍山河市井行骗来的痛快，这退路仍需要她细细思量谋划一番，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丛溪负手立于镂空明窗前，望着洒落夜空的星子怔怔出神，隐约觉得其中有异，却实在不得其法难以捉摸，不由懊恼起幼时顽皮不肯静坐观星，没能学到师父那一身神鬼莫测的观星本事。
修道者最忌探看自身命格，丛溪年纪尚轻，阅历也浅，不曾勘破红尘，因着好奇未来会遇到些什么，总忍不住想替自己卜算前路，当即就要取出包裹里的龟甲铜钱问上一卦。
铜钱不知是不是和衣物绞在了一起，丛溪用力去拽，不慎把串着铜钱的红线给扯断了，几枚铜钱零零散散地滚落到地上，从溪暗叫一声糟糕，随手把龟甲扔到了桌上，匆忙弯下腰要抢在铜钱停止转动前把它们全部捡回来。
斜月透窗，白亮亮的光打在敞壳的龟甲上，三枚铜钱静静地躺在壳底，地上的铜钱被一一拾起，案上的却是命数已定。
呈大凶之相。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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