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梦》折冥

6、终之章·梦

　　转眼间，又是一年灯火鱼龙。
　　只是今年，身边却再也不见他的身影。
　　我抿了抿唇，看了看怀中抱着的眼圈红红的小女孩，莲藕般的小手不安分磨蹭着颈间。
　　就像当年的他……环抱着小重羽一样。
　　想起那时候的他，白发白衣。细心地喂着怀中的奶娃儿米汤。双眸弯弯好似残月上弦，薄唇笑意依稀如月笼轻纱。
　　忽然莞尔。又惹凝眉。
　　司梦……
　　“好人叔叔，你笑起来好漂亮哟。”
　　我微笑着摇摇头，蹲下去把她放在地上：“到家了，下来吧。”
　　小孩子双脚落地，不情愿的把手收了回去，似懂非懂的扁了扁嘴：“好人叔叔，可你笑起来的样子，让我觉得——好~~难过啊。”
　　我摸了摸她软绒绒的发，紧紧咬着牙。
　　恍惚又想起当年街头巷角。
　　“吱呀”一声门响，小女孩转过身去扑入妇人的怀中：“娘亲……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呢……！”
　　妇人一边安抚似的拍了拍小女孩的背，一边向我投来感谢的目光：“怕什么呢，娘亲和爹爹总会找到你的。”

　　恍若那年……星辰碧落，莲灯摇曳。灼灼其华的光彩落在他的脸上，夭夭陆离。
　　他不经意的侧目，温热的手指微微蜷起，唇角勾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走丢又如何？吾，总会找到你的。”
　　我微微笑笑，逃命似的从那母女二人的视野中逃脱。
　　溪水中摇摇曳曳一路灯火，仿佛连起来的珠子，穿起来的梦境。
　　司梦，你曾说过……
　　我咬了咬唇，眼前的景象模糊成一片。
　　灼灼夭夭，影影绰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可是司梦，你在哪里呢……
　　我抬头望天，明月孤星，墨蓝色的苍空不见涯涘。
　　数年以来，曾踏过长江之东，雪原之西。踏遍天涯海角千里之外，可是……却再也寻不回你的笑。
　　司梦……
　　数年以来，曾走过黄泉海畔，轮回盘间。看透黄泉碧落红尘紫陌，可是……却再也触不到你的发。
　　司梦……
　　你可知道……？
　　无数次的回眸望去，无数次的蓦然回首，无数次的期盼凡人所言、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匆匆回望，脉脉含情。灯火阑珊之处，红莲初绽之时。
　　那抹银华那抹绯红那抹沽清自傲那抹浅笑依稀……恍若在目；却……再也寻不见。
　　相顾无言的痛楚。
　　曾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冲破宿命的桎梏，改写那段必然远在碧落的耀眼道路。直至如今我才明白，注定峥嵘的岁月，即使放轻放慢了脚步，也决不会平淡。
　　司梦………………
　　我看了看手中竹签上的朱砂签文，垂着眸子笑了笑。
　　相濡以沫，相旭以湿，不如，两处相忘。
　　华胥一梦，水月镜花，不如，万般皆散。
　　司梦，你所言，果然不假。
　　如今的我，依然游历于江湖之间。路踏何方，却总也免不了“神仙”这一称谓。
　　世俗所观的飞檐走壁，只不过是一种高不胜寒的孤独罢了。
　　如今的我，仗一剑惊鸿如啸，凛一身惟我独尊。剑光如雪、剑气如虹，抱剑的手却再也拥不住那段刹那芳华。
　　司梦……
　　“你可知你沧海桑田中的惊鸿一瞥，就是吾刻骨铭心的生生世世。”
　　许多年以后，我再忆起这句话……已是物似人非，恍如隔世。
　　只是红尘紫陌尘尘埃埃凄清冷漠沧海桑田，说不出的虚幻真实貌若当年苦苦寻觅却难再见。
　　宿命。我不想，却不得不屈从。
　　司梦……
　　……你在哪里呢……？
　　你还在我身边吗……？

　　“司梦……”
　　“……剑仙？”
　　我恍然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是枕着棋盘睡了一觉。连忙直起身来，不好意思的摸摸头：“……真是抱歉呢，居然睡着了。”
　　绯色瞳仁的美人摇了摇头，指间衔了枚黑色的棋子，落棋：“无碍、无碍…………只是，这梦执念之深，恐怕是脱不了情字呢。”
　　“也许……是孽缘吧。”我微笑看了看他，复而感叹着看看这盘局，思量片刻，棋落四星。
　　如今这盘棋于我，大势已去，输是输定了。
　　他手里拈这颗黑色的棋子，淡眉微蹙，思忖了许久。却并未下子。
　　身边芙蕖依偎莲叶，雾色空濛，水波潋滟。他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遮去了大半视野。
　　他低叹了一声，道：“吾与你对弈足有三年，这一局，却终未分出胜负。”
　　我说：“可惜我就要输在这一子了。”
　　他摇头微笑，绯红的双眸里多少游丝般的杂绪。举手，落棋，一子点在天元。
　　须臾之间，风水倒转，全盘皆负。
　　我说：“你不必画地为牢。”
　　他说：“吾今世无怨无尤。”
　　我说：“你三载辉煌，落的一着颠覆，不值。”
　　他说：“吾千年等候，只为今朝重逢，不值？”
　　我说：“上仙根基深厚，竟也被情伤如此，情爱二字当真是可怕。”
　　他说：“剑仙不曾爱过？”
　　我一下笑出：“怎么会？”
　　他绯红色的双眸中恍惚些许寂灭乍现，却又倏然间恢复平静：“恩，这样最好。情故有欢，但，相思最苦。能不沾，还是不要去碰了。”
　　心里忽然像打了结一样的痛。
　　情故有欢，但，相思最苦。
　　能不沾，还是不要去碰了。
　　“……那你呢？…………明知道幻梦终究不是真实，又为什么……？！”
　　我咬牙，猛然从席上站了起来，带起多少棋子翻落在地上。
　　他惊异地仰首看着我，绯红色的双眸剔透的如同红玛瑙石，几许无辜，几许惆怅。
　　“你呢……你的恋人呢？你们触犯情劫的仙人，不是总说什么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吗？！你的恋人呢？！”我看着他绯红色的双眸刹那间的氤氲，胸口莫名蓦地一痛，不忍伤害他一般放轻了声音，“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叹了一声，从地上拾起了黑白棋子，放回了案上。苍白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剑仙……情这一字，薄似烟云，短似朝露。自枉是神仙，也看不穿、道不明。”他抬目望向我，眸子如同晕不开的迷雾，道不出的愁苦。像是一圈转一圈的纺锤，一捻一捻地粘连成思缕，越缠越缠，“若是有一日，剑仙也有一个恋人……或许，就会明白吾今日所讲了。”
　　“我……”我咬唇，心中想的话不受控制的溜出嘴边，“我在想。如果我是你的恋人，我一定不会让你这样伤心。”
　　他有些略略的惊诧，沉着眉思忖了什么。绯红色的双眸眯成月牙，仿若皎洁皓旰的光影：“是吗……只可惜，吾的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人了。”
　　我紧紧蹙起眉，千般思量负在心上。
　　明明很伤心，为什么……还要笑得这么勉强呢……
　　上仙，为什么呢……
　　……………………司梦……
　　“吾该走了。”他站起身，把琴负在背上，“你既然赢了吾，这莲棹台就送给你做礼物好了。”
　　心里没由来的一紧，我起身：“……你去哪里？”
　　他回望，笑得云淡风轻，不染纤尘：“去人间……洗尽铅华的生活，吾……已然向往许久了。”
　　似乎在记忆里也有这样一个点滴，某个人对着我微笑。
　　他说，他想要去人间。想要和我一起看遍人间烟火，看遍千丈红尘。
　　可是他却没有能给我这个机会。
　　心里忽然突突的痛起来。
　　我点点头，拱手相送：“……若有一日，若能再见。我定要与上仙再弈一场。”
　　“是吗？……一言为定。”
　　绯色瞳仁的美人牵起嘴角微微笑笑，眸底却是肝肠寸断的悲伤，一圈圈漾开。
　　芙蕖偎碧，灼灼如火。
　　心底似乎有什么不可抑止的情感，涌上心头，又上眉间。
　　在多久多久以前，也有这样一个身影。我离他好近，却碰不到他的身影。
　　不是差的几层阶级，不是隔得多少距离。
　　而是，两个世界的差别。
　　我记得他有绯红色的双眸，看着我的时候，总有一抹温柔慈悲的垂怜。
　　我记得他有银白色的华发，匆匆掠过指尖，留下几许冰凉柔顺的触感。
　　可是那个人，是谁……
　　我扣起手指，忍不住战栗起来。
　　是谁……？！
　　是谁灯火鱼龙左右顾盼。
　　是谁手执经书缱绻浮现。
　　是谁屈膝而跪道行尽散。
　　是谁白发绯瞳临风而站。
　　是谁抚琴一曲愁字拆半。
　　是谁含笑而去却难再见。
　　是谁……？
　　是谁！！！！
　　绯色双瞳的他朝我灿然一笑，万千红莲刹那失色。
　　是谁。
　　绯色双瞳的他朝我伸出手，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吾叫司梦。
　　泛黄的经卷摊开，内容已然看不清楚，只是扉页上写的一行话清晰可鉴。
　　你可知你沧海桑田中的惊鸿一瞥，
　　就是吾……刻骨铭心的生生世世……！
　　三千朱华，亿万星辰。凝于那绯色的双眸之中。他对我牵起微笑。
　　重羽。三千年不久的。
　　……你不要走……
　　弯起的双眸就像月牙，朦朦胧胧的颜色。
　　等等吾，好不好？
　　你到底是谁！等等，你不要走！等等——！！
　　寻寻觅觅，影影绰绰。亘古浮华化作尘埃。他在彼岸一畔对我勾起唇角。
　　……好不好嘛……

　　“等等——！”
　　他欣长的背影忽然一顿，疑惑地转过头，狭长的眼线上竟似被染上了一抹胭红：“恩……？”
　　影度回廊，仙袂乍飞。
　　绯红色的双眸。
　　我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上仙有没有听说过神界有一个叫什么‘思梦’的仙呢？”
　　绯色瞳仁的他半斜着头想了片刻，抱以歉意的一笑：“抱歉，没有呢。”
　　“对不起，真是打搅了。”
　　我看着他远去，却分明看见他的身影如同尘埃一般纷纷落下，云散风流。

　　许多许多年以后，我披着戎装蹲在莲池边上。
　　清澈的水中映出我的模样。
　　“…………小莲花，你会等我三千年吗？”我苦笑了几声，胸口又是痛彻心扉的感觉，“数三千次盛夏，看三千次红莲盛开……你会等我三千年吗？”
　　“曾经有人说要我等他三千年，可是我却忘记了那人是谁……”我握紧了手中的利刃，唇角划过一丝笑意，划破一丝苦涩，“我用这么多年来回忆，却还是记不起来。”
　　“我每次想到他的名字，心里就会很痛很痛，所以我想，他一定是我很在意的人吧。”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扁扁嘴，“对不起啦，小红莲。我知道你对我……但是我的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人了。”
　　“……他的名字呢……叫做司梦。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了他，一定要告诉他。”眼前的视野一下子氤氲，我紧紧咬住了唇，“一定要告诉他，我蓝重羽……会等他三千年。一定！”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我看了看身上光华四射的戎装，忍不住一叹。
　　“唉……小红莲啊，你说这世间的命运纠葛，真是想脱也脱不掉，想躲也躲不开。我也很想在莲棹台陪你，不过看来这些日子是不行了。”
　　碧波之中映出我的倒影，眉眼弯弯，眼色朦朦。
　　“但是也没关系啦，这十年二十年的对我们来说本来就是眨眼一瞬。等你再一睁眼，我就会回来了！”
　　我站起身，扬着手挡了挡耀眼的阳光，笑得云淡风轻。
　　“到时候，小莲花可要长成一朵大肥莲哟！”
　　红莲摇曳，水波粼粼。
　　我挥了挥手。
　　再见啦，小莲花……
　　若有来世，我们就再相见吧。
　　一起走遍天涯海角，一起走到宿命管不到的地方去。
　　小莲花，你说，好不好？
　　…………好不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