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梦》折冥

3、第三章·回

　　回天界后，他继续看他的经书，我继续练我的剑术。恍恍然，又是不知多少时月过去。
　　有好几次我都想偷偷拿来他的经卷看看，可是每一次都是指尖刚刚触及就被他发现。于是他笑得危险，我笑得心虚。
　　他翻了翻经卷，眉眼弯的像月牙：“重羽，你想看？”
　　我甩他一白眼：“你废话。”
　　他咂咂嘴，把经书收进衣袖，颇为惋惜的样子：“可惜吾，偏不给你看。”
　　我血溅三尺。

　　又过了两年，神魔之间又打了一场硬仗。
　　说白了，我们昆仑山剑仙就是敢死队，为了守卫整个天界不要命似的往前冲。那段日子里，天上天下血流成河，猩红的液体黏在眼前模糊开眸间的视野，泼洒般的白光一道道掠过苍空。爱的人，被爱的人；伤的人，被伤的人；杀的人，被杀的人……一刀一剑，刀刀剑剑。血肉与记忆被撕裂的声音如此清晰，一下一下的重重回荡在脑海中。
　　数不出身上多少道伤疤，分不清天地多少血泼洒。苍黑色的光芒在空中越聚越多，越聚越深。厮杀声惨叫声呼呼风声，暗黑色惨白色猩红血色……一切的一切交杂错综，仿佛，神魔覆世的序曲。
　　血和雨落在眉间与心上，顺着脸颊滑落。恍惚间有一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身上的伤突突地冒着血，心跳随着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氤氲，越来越模糊，一如被泪水浸湿的画卷。
　　手中的剑不停挥舞，撕杀开了谁的血肉，谁的剑又伤了我？
　　我，已不是我。
　　断肢被残酷的扔在一旁，暗空下鲜血划过一道道弧线，脑壳像西瓜一样被一个个击碎，脑浆迸裂。
　　弦中箭，身中魂，梦中人。雾色蒙蔽了铁骑下的血肉模糊，背后被猛地砍了两刀，麻木的疼痛。我回身挥剑，剑影在剑身后留下了一道残影，那人的头颅直直得飞了出去。
　　胸前好像千万片薄刀划过，留下一道飞瀑而出的血迹。我无力的抬头望着天空，血满江河，直直将这苍穹染红了半边。
　　像极了那人的双瞳。
　　我捂住胸前不停冒血的伤口，粗重的喘息。
　　深潭月，照镜影；一场空，安报信。
　　水中影，镜中花，华胥梦，枉凝眸。
　　湖海悠悠，孤舟浪头。来人未渡，残照山楼。
　　红尘渺渺，梦断情长。生死由命，天意难违。
　　这签，果然准的可怕……
　　弦引，梦离。
　　身旁嘶声呐喊，喑哑叱咤。而我，几乎无声的倒在这片血海之中。
　　好阴霾的天空……
　　都说人到快要死去的时候，总会免不了的想到一些自己最放不下的事情。
　　想到年少之时的师兄师弟，一起打打闹闹，一起被面壁思过。
　　想到经常替我背黑锅的大师兄，温柔的二师兄，傻到有够的三师兄。
　　想到云水之巅，天地之极。
　　想到那年花灯会，他清冷的容颜在灯火下激起的光晕。
　　想到他曾经失神的说着水月镜花，华胥梦散。
　　想到他每一次对我微笑，眉眼弯成宠溺的弧度。
　　想到他……
　　曾经我告诉二师兄我们的事情，二师兄沉默了一阵，问我：你真的了解他吗？
　　我不知怎样回答。
　　我天天和他腻在一起，数得清他有多少根睫毛。但是，我连他手里捧得那本经卷，都未曾触及。
　　还是说我，触碰到的只能是他的影子，却总也无法拥抱到真正的他。
　　有时一个恍惚就觉得，与他相隔实在太远。不是几千年的修行，也不是几层阶的地位。而是两个世界的差别。
　　就像是离了一条忘川，别了一段奈何。
　　恍惚回神之时，他就在我面前对着我弯起唇角，一如寺内菩提的温柔垂怜。
　　曾经我问他，司梦，到底什么是虚幻，什么又是真实。
　　他微笑着摇摇头，在我唇上印下一吻。
　　现在我被他抱在怀里，身上痛到似乎要被拆成千段万段，殷红的视野与他的瞳色晕成一片。他胸口涔涔冒出来的鲜血，缓缓滑在我的脸上，甜腥的滋味充斥鼻间。
　　我抬起头唤他，气若游丝：“司梦。”
　　他微微顿顿，稳住气息“嗯？”了一声。
　　我努力扯起嘴角微笑，却虚弱到连自己的声音都听得如此模糊：“司梦……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幻……”
　　雨冲刷过殷红的双眸，朦胧模糊的视野里，赤色瞳仁的他满身浴血，泪水肆虐。
　　“吾也不知道……”他摇摇头，身躯抑制不住的颤抖，“因为吾，本就是一场幻梦。”
　　枉凝眸，弄箜篌，黄昏雪后，暮色浓西楼。
　　呵，梦……不知，做下一个梦的时候，可否能再遇见你……

　　这一晚，我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那个白衣绯瞳的他——那如同血火的红眸，那翩翩浊世的风雅，那桀骜不驯的神情。
　　又惹凝眸。
　　我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床头一盏宫灯不知疲倦地燃着，暖黄色的光缓缓晕开，灯油散发出的点滴清香，悠长而绵远。他倚在床头，雾色晕开半阖的双眸，灯光缱绻在闪烁的发梢，盛夏夜里的莲香，溢满庭院。
　　难得见他入睡。
　　从我与他相识开始，每当我一觉醒来，他总是坐在床畔看着那一本永远都不会改变的经卷，低垂着赤色的眼眸，说不出的忧伤与寂寞。我对他说，司梦，为什么你要总摆着一张苦瓜脸。他总是放下书微笑的摸我的头，我就不耐烦的拍掉他的猫爪子。
　　回忆里总是这样打打闹闹，他总是这样宠溺的温柔的照顾我，而我，却从不知道该要怎么去照顾他。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我猛地回神，对上他一双赤眸。
　　十指相扣。
　　“醒了？”狭长眼线，赤色双眸，黑发如瀑。肌肤在淡淡的光影下显现出略微的温润，可那双眸子里，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单薄与脆弱。
　　心痛的无以复加。
　　明明是盛夏的季节，掌心里却不再是温暖。
　　他曾对我说，他就是一场幻梦。
　　心里似乎有什么复杂甚过游丝的情绪划过，我抿了抿唇：“司梦，你不会消失，对不对？”
　　他摇了摇头，一只手覆上了我的双眼：“重羽，乖，闭上眼睛。”
　　我慌忙攥住了他冰凉的手：“司梦，你想做什么！”
　　他怔了一下，随即浅笑出声：“吾只不过想给你变个戏法，你这么慌张做什么。”
　　“司梦，你不会消失，对不对？”
　　张开双眼，只有黑夜一般化不开的阴霾。
　　“你回答我。你不会消失，对不对？”
　　他沉默了很久。
　　视野里只有他的手，遮去了整个天下的光亮。
　　“重羽，如果吾再也不是现在这般俊俏容貌，你……还会不会在我身边？”
　　我笑：“你别自恋了。你本来就没俊到哪儿去。”
　　“……快些回答。”
　　“你先回答我的。”
　　“……”
　　我叹。这孩子，都多大了还这么小家子气：“好吧……司梦，就算你变成面条。我都会在你身边。”
　　他将手慢慢撤去，越来越明显的光感跳动在眼眸中。我抬头望去，眸如赤血，发若银练。
　　好大一只白毛狐狸。
　　刹那时，恸伤几许。
　　我想起身抚平他紧锁的眉头，无奈却牵动了背后的刀伤，只好做罢。
　　我说：“至少不是面条，比我想象的好很多了。”
　　他忽然握紧了与我相扣的手，另一只扣住我的后脑，狠狠的封住我的唇，泪满衣衫。
　　似乎有什么无可抑制的情感一滴一滴从眼眶涌出，一滴一滴的砸落。

　　又过了好长时间，我才从众人的传言中渐渐明白过来。
　　天上最不可一世的上仙，司梦，竟然为了我这么一个区区昆仑山剑仙，散尽功力。
　　曾经跟他打趣，说要是万一哪天神魔又打起来，我阵亡在战场上，他就找个别人改嫁得了，不用给我守寡。那时候的他神情那叫一个让人鄙视，拽拽的蹦出一句：“吾要整个天下为你陪葬。”我送他一颗卫生眼。
　　那时候我觉得他就是随便一说，等着吃我的卫生眼。现在才发现，他是认真的。
　　我苦笑着问他：“你何苦如此？”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万般柔情：“吾从未后悔。”
　　我又想起那个周而复始的梦中棋局，绯色瞳仁的他一指点向天元，全盘皆负。
　　我说，你不必画地为牢。
　　他说，吾今世无怨无尤。
　　心如刀绞。

　　我猜他最爱的地方一定是莲棹台。
　　窗前轻薄的白纱拂过，温暖的阳光被割成了一片一片，落在地上影影绰绰。
　　白衣红眸的他，坐在莲棹台的万千芙蕖之中，抚琴，啜酒，自奕。
　　想来也是清雅。
　　他将包袱打了个结，牵起了唇角：“莲棹台固然好……可是比起清冷凄戚亦真亦幻的天上，吾……还是更喜欢人界那般洗尽铅华的日子吧。”
　　我诧异的看着他。想说什么，却也终是犟在眉上，梗在心头。
　　终也是神祗，只能司掌别人的幻梦，却不能拥有自己的幸福。
　　微笑着接受凡尘的赞颂，鼻间充斥着祠堂庙宇中的香火。俯仰之间，晴空碧落、凡间烟尘……
　　……心里却还是忍不住一丝惆怅划过。
　　他冰凉的指尖在我手心写下一个“梦”字，好像是划破了几个轮回的梦境与真实。
　　“……你可知你沧海桑田中的惊鸿一瞥，就是吾刻骨铭心的生生世世。”
　　六曲阑干偎碧树，料峭风寒，雨打浮萍。
　　贪恋人间，不羡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