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袖山河》苏堇钤

4、第三章

　　雁门关
　　弟兄们，此次出征，一为报效皇恩，二为卫护大唐百姓，三为捍卫我玄甲荣光，安大人将会为我军侧翼和后方，弟兄们尽可戮力杀敌，据可靠情报，奚人已经被安将军拖在幽东了，此次突袭，必可将奚人老巢，一网打尽！

　　薛将军总是这么啰嗦，申屠笑在抱怨道:从小孤山到东海，再到西室韦部，再到大雪山，什么地方我们没去过，什么恶仗我们没打过，总是婆婆妈妈说那么多……
　　小远，别乱说话！
　　忘情姐，整那么严肃干啥，整天死着个脸，会不漂亮的。
　　谁说忘情姐不漂亮了？喔？
　　是忆眉啊，不是我，是那个酒肉和尚说的，申屠远一指破阵营统领王不空，俏皮地摊手道。
　　身负昙宗绝学的“酒肉和尚”专心地擦着着刀，好像擦去了战场上犯下的罪业。
　　小汐言，你来给阿远哥哥作证，阿远哥哥说的可是句句属实，对吧？申屠远给小汐言挤了挤眼睛，口型中表达的话分明是——帮阿远哥哥，晚上给你黄糕吃。
　　阿远哥哥骗人！上次说的炸糕都没给我，我才不要和你一起骗忆眉姐姐，而且你还说忘情姐姐坏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
　　这个小汐言，是玄甲军上次抵御奚人掳掠时，行军到一个村庄。正看到有一队奚人抢夺汉人的牛羊，救下的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的父母为了保护仅有的财产被狠厉的奚人砍死，看着小姑娘无依无靠的脆弱眼神，燕忘情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遂决定把她带回雁门。
　　开始的时候，小姑娘不说话也不哭，整天除了吃饭就是在那里发呆，燕忆眉经常陪在她身边，而长孙忘情虽然军务繁忙，但得空也会来宽慰她，渐渐地小姑娘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小姑娘姓慕，名字叫汐言，被杀死的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她以前并不是住在代北草原，而是在群山环绕的巴蜀。一场偶然让她陷入崩溃的边缘，唯二的两个幸存者不愿继续在自贡接受噩梦的折磨，两个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便以父女相称，他们离开了那个梦魇之地，想在欢歌阵阵的草原上开始新的生活，没过几年，靠着一双勤劳的手挣来了几头牛羊，还娶了个被贩作奴隶的胡女，而小汐言也跟着“父母”享受着儿时的快乐。
　　只是当平静再次被打破的时候谁也想不到会是怎么样的疾风暴雨，一群凶神恶煞的胡人肆意抢夺，那可是上千个日日夜夜的汗水，怎能轻易放弃，然后就是屠刀落下……乱世将至，生活何其不易？

　　再一次地失去亲人，小汐言感到整个人都被绝望抓住，大不幸如此多，幸运亦如此多！温柔的忘情姐姐，漂亮的忆眉姐姐，爱开玩笑的阿远哥哥，不苟言笑的阿笑哥哥，冷酷帅气的风军师，让人心灵得到洗涤的王大师，还有永远带给人勇气和力量的薛统领，被这么多温暖所关爱，幼小的心也变得坚强，充满战胜过去和未来的勇气和信心，我以后也要加入玄甲军！
　　我什么时候才能入女卫营啊，忆眉姐姐？
　　——你还小……
　　——我都这么高了，小汐言不服气。
　　——等你能拉得动一石弓射到五十米外靶心的时候……
　　——不准耍赖哟，我们拉钩……

　　有了这次女子之约，小汐言就经常找弓术最好的申屠远教射箭，申屠远也确实是一个好师傅，虽然平时爱开玩笑，但教授徒弟时每个动作都十分耐心，每天的训练都十分严格，训练后还有各种缴获的好吃的作为奖励，所以一来二去小汐言就成了申屠远的小帮手。

　　阿远，该出发了。不知何时，全身带铠的申屠笑已立于不远处。
　　阿兄！——申屠远得令！
　　汐言，要乖哟！
　　好。小汐言乖巧地目送哥哥姐姐们离开雁门关。

　　雪覆胡关摧冷草，风扬朔漠起狼烟。又是一度狼烟起，烽烟尽处骨未销。无人知晓，此次看似寻常的征程，得归者，能有几人？

　　将军，斥候探得东面又出现了六千敌军。
　　西面也出现了三千敌军！
　　怎么会？奚人主力不是被安大人拖在幽州了吗？而且东西两面应该都有幽州行营的拱卫，敌人的援军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方向？
　　玄甲军军师风夜北此时眉头紧锁，这个睿智的男人此时感到有一张大网正在缓缓落下，网的中心就是玄甲军，他沉声说到:将军，该撤了，我们不能指望安将军的援军了，再不撤，我们就被包围了！

　　将军快撤吧，某家率破阵营殿后，要让奚人知道我玄甲军的厉害！“红衣佛爷”的刀上裹着浓浓的血水，他用红袍擦拭了一下刀身，就又挥刀向敌人砍去，血与红袍浸在一处，却又分得清哪个颜色更深？
　　薛直判断着战场形势，他举起一只手正准备下达撤退的命令，忽听得燕忘情喊道:将军快看，那不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安大人的大旗？
　　我们的援军来了？
　　薛直的喜悦还没有超过一刻，那救命的友军忽然斧钺加于己身。一个个活过了无数次大战的老卒没有死在敌人的刀下，却死于同袍的背叛！在后部统领弓箭手的申屠远呆住了，手上的弓啪的掉到了地上，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无边的惶恐如潮水般袭来……
　　呆子，发什么呆，赶紧走啊！
　　突然听到了哥哥的嘶吼，被哥哥拖着前行，一刀一刀，哥哥的身上不知添了多少伤口，申屠远想要拿起弓战斗，却控制不了自己，他从没有一刻像这一刻一样恨自己……阿远…总有一日，哥哥…会送你一把好弓！记得…我们的……
　　申屠远啜泣道:我记得，我是申屠笑的弟弟，终有一日我会做大将军！哥哥！！！！
　　将军，快走！！
　　身旁的将士用身体挡住敌人的刀刃，只为换得同袍的生。
　　草木有义务苍天无情，英雄死，竟不舍得一滴泪！

　　安禄山！你这个叛徒！！拔刀砍死五个敌人，长孙忘情此时如同一个行走在狂暴边缘的女武神。
　　将军，撤回雁门关吧！风夜北无奈道。
　　破阵营，断后！薛直几乎是一字一顿咬出这几个字，多少可爱的同袍啊，就要永远留在在茫茫的草原上了，还不知剩下的人，能不能回到家乡？
　　破阵营，死战！
　　王不空双掌合十:世间太多罪孽，为教人间清明。弟子只能——以杀止杀！
　　在滚滚洪流中，王不空所在的地方就像一块礁石，被反复地冲刷，多少次摇摇欲坠，却不曾被击穿，血色长河中，这哪里是人间，分明是阿鼻地狱！
　　代北男儿，筑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扬我国威，护人（避李世民的讳）康宁！玄甲精骑，谁与争锋！

　　雁门关不能守了，撤吧！薛直艰难地作出了这个决定。
　　忆眉，你带从关里逃出来的老弱和受伤的将士先走。
　　——副将军？你？燕忆眉急切道。
　　——忘情，你也走吧！带着剩下的弟兄活下去！薛直的眼里流露出决绝。
　　——不，我们说好的同生共死，决不抛下一个弟兄！将军你都忘了吗？让忘情陪你一起死！
　　——混账，剩下的弟兄怎么办？
　　——你带弟兄们走，我顶住！
　　——军令:长孙忘情现着升为苍云军总统领，命其率残部撤退！
　　——你！！！长孙忘情恨恨地接过军令。

　　忆眉姐姐，我们被打败了吗？
　　来不及解释了，汐言，跟着这个大哥哥走。什么都别问，也别说话。照顾好你申屠远哥哥。
　　嗯。也许是经历过两次这样的亲人死难，小汐言此时显出了超乎常人的镇定，她不但自己不需要让人担心，还安慰身旁惶恐的人们:阿远哥哥，痛吗？小汐言看着申屠远身上的伤口，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能走。申屠远的伤口不在身上，而在心里，是他害死了哥哥，若是自己能不畏惧地拼命战斗，也许哥哥就不会死！
　　阿远哥哥不要哭，阿笑哥哥在天上看着你呢，你要是哭了他肯定又会骂你的。小汐辰瞪着圆圆的大眼睛，似懵懂似天真。
　　对，哥哥一定会看不起我现在这样的，我还要代替他做大将军，我要去杀敌人！

　　薛直，这雁门关！今天你是回不去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葛尔老贼，今日薛某必取你项上人头告慰死难兄弟！
　　薛家世代英武，薛直将门之后，家学渊源，又有战场历练，已成大将之材。奈何镇守东北的安禄山早有叛心。征战沙场的将士，最怕的不是敌人的凶猛，而是来自背后同袍的屠刀。
　　薛某十年练强军，朝夕之间，毁于一旦。战死于雄关之外，是一个将军的耻辱！
　　苍云之败，薛某之罪！
　　弟兄枉死，薛某之罪！
　　雁门之失，薛某之罪！
　　薛某如今，只求一死，以谢弟兄！
　　大丈夫能马革裹尸于疆场，何其快哉！来战来战！
　　点火！！！随我——杀！

　　一场大火葬了将士们的尸骨，也隔绝了敌人，为活着的将士留下来一条生路。
　　远处的长孙忘情忍不住想要策马驰回——将军！
　　忘情，快走！风夜北拦住长孙忘情。我们不能让枉死弟兄的名字沥血蒙尘！
　　对，杀出去！报仇！
　　残阳如血，一支残存的军队在代北的平原上蹒跚，宛如被老鹰啄伤的孤雁，血迹斑斑，不同的是，这只孤雁的梦想，却是养好伤之后，去找老鹰报仇——血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