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远歌》花月尘

2、骊海说

　　时令秋分，而奚椿尚有暖风微醺，花在椿树枝头摇摇欲拆，竟如春日光景。古老巨大的椿树下，青石堆砌的祭坛上挂满了褪色的符纸，祭坛前是一条长长的石阶，石头上是陈年累月的刻痕和青苔，沿石阶向下便是人们居住的地带，以椿树为中心，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椿树祭坛的位置是比周围要高出很多的，因此站在祭坛上，可以俯瞰整个奚椿。
　　林泽煦正站在最高处的石阶上，眺望南边的七座山峦，在七座山后，有时传来骊海之水翻涌的声音，声势浩大似要吞没天地。那是上古的荒泽之神，它长着人身蛇尾，和一对巨大的鹰的翅膀，其名为湮。
　　忽然的，遥远的天穹下，有一人缓缓走来，衣袖随风飘荡，云影落在他身上，有几分阴郁。随着那个人渐渐走近，林泽煦听见他在唱一首歌：“白云以为衣兮，采兰为裳；流风以为歌兮，携芰相将……”他一边唱着歌，一边走上石阶，伸出一只手抚着石墙，目光随之掠过墙上凌乱的刻痕，直到走进了椿树错落的树影之中，来到林泽煦前面，他站定，抬头。
　　奚椿素来隐世而居，很少能见到外人，于是林泽煦连忙迎上前去：“先生是？”
　　“颜闲风，渡过骊海，翻过七山，来这里寻一个人。”他答。
　　“找谁？”
　　“奚椿之首。”
　　林泽煦不由得笑了一声：“你说你渡过骊海而来，这怎么可能呢？不是说骊海里居住着湮？你怎么躲过他？”
　　“我并没有见到什么湮，骊海一片寂静。”颜闲风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块椭圆的玉石，约掌心大小，色白如练，若有流光，“你可见过这个——日月石，自天地初开、混沌初分、阴阳初离，便生于天地。”
　　林泽煦一看见日月石，神色立即变得正经起来，连连问道：“这……这是我族的宝物！不是说丢了吗？怎么会在你手上？你来到底是有什么事？”
　　“此事，只能奚椿族长说。”颜闲风不动声色地又收起日月石。
　　林泽煦闻言，忍住心中的疑惑，不屑地笑了一下，也并没有多费口舌，说：“行吧，我带你去族长那。”
　　接着，林泽煦便引着颜闲风走上祭坛，穿过符纸翻飞的祭台，绕过古老巨大的椿树，向族长所在的地方走去。颜闲风从高高的祭坛四下望去，看见奚椿族红墙青瓦的屋舍错落相间，到处悬挂着高高低低的灯笼，女萝、薜荔肆意攀爬，一条河蜿蜒而行，明灭可见。
　　再穿过重重帷幔之后，他们来到一处像是庭院的地方，年迈的族长此刻正坐在一方石桌旁，翻着一本厚厚的古籍，见有人来，喊来一个小童，吩咐他端了两盏茶上来，便请颜闲风坐下，而林泽煦则又退到重重帷幔之外去了。
　　颜闲风在石桌旁坐下，看见一条小溪穿过庭院，族长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说：“这条就是流向外面村子的河。”
　　“这条河可有名字？”
　　“没有名字，我们只有这一条河，所以就叫它河，一说河都知道是指它。”族长捧起茶喝了一小口，接着说，“上次来的那个人很喜欢喝这种茶。”
　　“说起上次那个人，”族长像是想起了什么，努力睁大他埋在皱纹里的眼睛，仔细看了看颜闲风，他说：“你和他长得还真像啊。”
　　“您说的应该是我的曾祖父。”
　　“哦……原来如此，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族长叹了口气，“他很喜欢这种茶，我还想着哪天他会不会再来一次，只是为了喝喝茶。”
　　“奚椿族人向来长寿，外人自然不能相比。”颜闲风说着拿出了日月石，“族长，我这次来其实是因为湮……”
　　“啊，湮啊。”族长打断了他的话，但是并没有看他手中的日月石，那苍老的声音叹了口气，说，“我记得它呢。”
　　颜闲风继续说：“从骊海来的时候，我看见岸上散落着白骨。”
　　“是什么不幸的人或者野兽被湮发现了吧。”族长浑浊的眼睛看着茶盏，不曾移开。
　　“这样下去骊海会成为一片死海的。”颜闲风正色道。
　　“是啊。”
　　“我们卜到，奚椿之首会带着万刑，斩杀湮。”
　　“嗯，好。”族长放下茶盏，杯中已经空了。
　　“族长，这奚椿之首？”
　　“哈哈哈，年轻人，你觉得我能拿得动剑吗？我连翻书都感到疲惫。”族长忍不住笑了，“是奚椿之首斩了湮，还是斩了湮的人成了奚椿之首？”
　　“族长，奚椿族素来不与外界交往，关于奚椿族的记载也非常少，晚辈可否问一句，这里发生了什么？”颜闲风补充说，“据记载，湮曾是这片土地的神。”
　　“呵呵呵……让我想想万刑放哪了，唉，年纪越来越大，记得的东西却越来越少。”族长答非所问，看着颜闲风那盏已经凉了的茶，无奈地笑了几声，说，“你来时我想也许你会和你曾祖父一样喜欢它，但是茶凉了，你这点一点儿也不像你曾祖父。”

　　颜闲风从族长的庭院出来的时候，看见带他见族长的那个人还站在外面，站在那棵古老的椿树下，他想起还没有问过这个人叫什么。
　　颜闲风走过去：“你叫？”
　　“林泽煦。”
　　“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一直都在这儿啊，什么都不做。”
　　颜闲风抬头望向巨大的椿树：“已经秋天了，这花开的可真晚啊。”
　　“秋天了么？”
　　“是啊，你以为呢？”
　　“我以为还是春天，我们奚椿的时间很慢。”
　　“那倒是。对了，你见过湮吗？”
　　“没有，从我记事以后，已经不允许族人接近骊海了。”林泽煦皱了皱眉，“说起来你到底跟族长说了什么事啊？”
　　颜闲风微微一笑：“没什么，问了一下骊海的现状。”
　　林泽煦翻了个白眼：“呵呵呵，有湮在谁能活着离开骊海？连一只鸟都飞不过去。”
　　“你很讨厌它么？”
　　“不知道，”林泽煦冷言道，“不过要是没有它就好了。”
　　“为什么？湮不是奚椿族的神么？”颜闲风面露疑惑。
　　“在一百五十年前，我们奚椿还会在冬季去骊海祭祀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湮屠杀了所有去骊海的人，几百个人啊，几百个族人，无一幸免……如此残忍嗜血，它怎么会是受我们祭拜的神呢？”林泽煦缓了口气，说，“那之后族长就下了禁令，任何人不得再去骊海。”
　　“只要不去骊海，你们还是安全的。”颜闲风淡淡地说。
　　“只要湮不死，我们就不会安全。”林泽煦笑道，“以前奚椿有一种飞鸟，名叫越泽，往返于奚椿族和骊海之间，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到那种飞鸟了。”
　　颜闲风没有说话。
　　“我是认真的。”林泽煦的眼神忽然坚定起来，“如果能除掉湮，这里一定会变得更好。”
　　“几百个人都没有人能活下来，你想怎么除掉他？”颜闲风问。
　　“这个嘛……跟你说说倒也无妨。”林泽煦说，“我是目前族里剑法最好的人，和那些去祭拜舞乐的人可不一样，我觉得我起码能与之一战。”
　　颜闲风轻笑了一声：“就凭这个？其他人知道你的想法时都是怎么说的？”
　　“他们啊，有些人还是支持我的，特别是那遇难的几百人留在村里的亲人。”林泽煦顿了一下，“不过村里的一些老人们倒是总说我胡闹，他们觉得我这是对神的大不敬。”
　　“我觉得你还是听听老人家的话吧，你的剑，也许还没碰到湮，就折断了。”颜闲风背过身去，准备离开。
　　“是啊，如果我能拿到万刑就好了。”林泽煦轻声说道。
　　颜闲风忽然转身看向林泽煦：“你说什么？”
　　“嗯？我说，要是有万刑剑就好了……”
　　“你怎么知道万刑？”
　　“我不仅知道有，我还知道在哪儿呢。”
　　“你怎么知道的？”
　　颜闲风的态度忽然转变，让林泽煦不禁心生好奇：“你？你怎么对这个这么感兴趣？”
　　颜闲风看着林泽煦的反应，知道自己着急了，冷静了一下说道：“你知道示行吗？”
　　“听过啊，传说是住在海上仙山的一群人，擅卜测，能通天意……等等，等等，你该不会……？”林泽煦说着瞪大了双眼。
　　颜闲风向林泽煦作揖道：“在下无梦颜式闲风，为此任示行首座，居海上琼玉楼，此行目的是帮助奚椿族取得万刑剑。”
　　林泽煦第一次见到示行的人，有点不知所措，但是听见对方说起万刑，继而将全部心思都放到了万刑上：“你说帮我们取得万刑？那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去取万刑!”
　　“不出意外的话，万刑剑的下落应该只有族长和守剑人一族知晓。”颜闲风提醒道。
　　“没错，是一个叫做盐儿的小姑娘告诉我的，她说她们家的先祖将万刑藏起来，世代看守，如今这一代看守人正是她的堂姐。”林泽煦笑起来。
　　颜闲风却显得有些惆怅：“连世代守护万刑的守剑人也希望湮消失吗？”
　　林泽煦看着颜闲风感到有点不理解：“怎么，难道你很希望我们喜欢湮吗？你这是同情它吗？不过也是，反正你又不在这里住，湮又伤不了你。”
　　颜闲风转身，望向七山，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