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碰到鬼了！》清泠川

2、第 2 章

　　小林并没有马上回公寓，只是在那儿附近转转。回去了也不知道做什么。心没有归宿，到哪儿都是流浪。小林想这句话果真不错。呸呸呸！哪儿来这么闷骚的文艺句子。小林最近处于“近来始觉古人书，全无一字是处”的叛逆状态，对一切掉书袋炫文艺的句子恶心得不行。要问他三毛女士怎么就是古人了，他会横你一眼:“不知道去世又称作古么？”行行行，你是语文老师，你说了算。话说正当小林老师逆着阳光逆着风游荡着，忽然肚子高调地唱起了空城计——早上那糟心的馒头他还没吃几口就噎得胸口疼，于是就搁下了，到现在日头正中，他早已腹内空空——就荡进了前面一家超市。然鹅，不一会儿又空着手出来了。超市里陈列着许多撩人的商品，勾着熙来攘往的消费者买买买，却没有一样有幸得到小林的青睐。才怪！事实是，小林见到一个不想见的人了:程风的出轨对象。他的心思太浅了，这女的他连名字都不知道。不过，这人身边那长得还算顺眼的男的又是谁啊？举止怎么这么亲密，都快黏一块儿了。他顿时怒火中烧，心想程风挂了才多久，坟头的草还没长几寸吧，她就另有新欢了？刚想上前质问，想起自己也没什么立场去指责前男友的前（？）女友，只得默默地熄了火。没心思再买什么，就出了超市。看见外边儿的小摊上有卖糖炒栗子，随手买了一包。
　　小林游魂般浪荡着，拈了颗栗子放嘴里，刚嚼了会儿，立马又吐了出来。太甜了，甜得齁人。他从不知道有一天会这么讨厌甜食。马路上车辆的鸣笛声，行人的交谈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在这个喧闹的世界中，此刻，他忽然就觉得自己缩小了好多倍，小得找不到存在的感觉，连呼吸都似乎若有若无。这样想着，他似乎就真的不存在了。
　　“叮铃铃……”小林被一阵清越的按铃声震得回过神儿来，转身看见一个少年骑在自行车上，面色惶急，嘴唇蠕动着呈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形，好似在跟他说着什么。小林觉得这场景十分熟悉。刚想说点儿什么，只见那自行车迎面而来，车上少年左扭右拐连车带人摔倒在地。
　　小林:“……”哎哟！轧到他左脚了。碰到鬼了，这么倒霉？！
　　少年：“……”呆子！
　　小林瘸着两只腿过去扶人和车。
　　“你没事儿吧？”
　　“你没事儿吧？”
　　却是异口同声。
　　“你怎么不躲？”少年有些气急。
　　原来他说的是“躲”字啊！小林笑了笑，突然想逗逗他：“你猜啊！”
　　“……”
　　“小朋友，技术不行还在外面溜达，你这么中二你爹妈知道么？”
　　“……你是林璒老师吧！我在程风哥那儿见过你的照片。刚觉得有点儿像……”少年愣神了一会儿如是说。
　　程风……林璒心里咯噔一跳，心像颗柠檬，又酸又涩。程风不太会骑自行车，小林却很乐于见他骑在单车上歪歪扭扭一脸不自在不再如往日般神采飞扬的模样。小林觉得自己有点儿变态。
　　“林老师，林老师……”
　　“啊？”小林回魂，一脸呆滞。小林很无奈，最近老爱神游天外。但他马上反应过来:“你这孩子，大白天说什么梦话？什么程风，什么林璒，我可不认识。”林璒摸摸鼻子，试图颠倒一下黑白。
　　“啊？”少年有点儿懵逼。
　　小林看着这张与程风相似的脸呈现出的鲜少出现在程风脸上的表情，心里某个低洼的地方好像被填了几层土。如果不是知道程风的骨灰都已经凉了，他还真有种程风又来找他了的错觉。
　　“我是林璒他哥林下。”
　　“啊？”
　　“怎么了，我下他上不可以么？”呃，好像有些歧义，“呸呸呸！”
　　少年觉得眼前这人有些奇怪：“你不是说你不认识林璒老师么？怎么还成了他哥？”
　　“小朋友，人生已经如此地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
　　“……”少年忽然明白过来自己被耍了，“你，你骗我！”
　　小林眯眼笑了笑，看着少年精彩纷呈的脸色，觉得人生还是有挺多乐趣的。
　　少年觉得自己今天一定是脑子短路了。
　　“骗子！嘶……”少年整好自行车，准备骑上去，却发现铁链搅在一起了，自己的左右膝盖部都擦伤了，有液体沿着左膝流下。
　　“受伤了？”小林神色一凛，“伤哪儿了？我瞧瞧。”
　　“没事儿，就膝盖破皮了。”少年侧身躲过，明显拒绝着对方的殷勤。
　　小林有些尴尬。
　　“呃，看你这神气，我还以为没受伤呢。我就住在这附近，跟我上去，我帮你上上药，感染了就不好了。”
　　少年杵着不动，有些犹疑。
　　“摔傻了？”小林很容易把眼前这傻乎乎的少年想象成程风。程风以前偶尔犯傻的样子都能让他乐呵好几天。程风的温柔，程风的自信，程风的羞涩，程风的纵容，程风偶尔吃瘪的表情，甚至到最后程风的冷漠。程风的所有……然后，程风不见了。
　　没有了程风，小林不会活不下去。毕竟林老师活了二十多岁，算是经历过些风雨的，加之命是爹妈给的，怎么着也得笑着活下去不是？但是咱们的林老师这次确实是栽在那个学霸身上了。从程风乘风归去的那天到现在，他的魂差不多也丢了。他的生活失去了重心，成了一团乱麻，他无非就是自欺欺人地假装铁杵子戳他心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你，你怎么哭了？”耳旁惊讶的语气低徊。
　　小林看看少年，揩净脸上的冰凉：“是啊！我一想起你的伤口就觉得你太可怜了。倒霉孩子。”
　　“……”
　　“你住几楼？”少年怔怔地看着摆在电梯前写有“维修中”的指示牌。
　　“九楼。”小林觉得一阵膝盖疼。
　　少年觉得他的膝盖更疼了。
　　“没事儿，年轻人，多运动运动。爬楼梯对膝盖也挺好的。”
　　少年：“呵呵……”
　　少年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小林的家，连鞋也没换——他倒是想换，至少出于不弄脏人家地板的礼貌，只是林老师家里就一双拖鞋——他于是径直往沙发处努力前进。可怜他还得避开路中间的障碍物——垃圾桶旁边的啤酒罐、薯片等零嘴儿的包装袋甚至还有掉在地面上的衣物。天哪！为什么有人的房间会这么乱？
　　“哎，发什么呆呢？坐啊！”小林十分粗鲁地将挡路的东西两脚踢开，一屁股坐进了沙发上，被他坐的部分立时凹陷了下去。又将上面的衣物扔到另一边，才拍拍沙发，暗示少年坐下。待程云屁股快落到沙发上时他又一把抓起了对方身后的靠枕，程云以为他要做什么，一惊，左膝上的伤口就撞到了身前的茶几上。嗷嗷嗷！当然，只在心里呼痛。
　　小林抱着枕头，眉头皱起:“奇怪，屋里怎么这么冷？我去开开窗帘。”
　　待他瘸着腿回到沙发上时，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摸摸头，疑惑道:“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视线转移到少年左腿上的伤口处，他猛地大叫，“伤口怎么裂这么开了？你傻子啊！不疼啊！我去拿药箱！嗷！”这一声“嗷”却是他着急站起来时碰到了自己的伤口。
　　“哎~”少年赶紧扶住他。
　　两个傻跛子面面相觑，大傻子悄悄将眼神挪移。
　　少年的眼神干净得像窗外湛蓝的天与纯白的云，比程风那家伙……唉！程风的眸子里也曾透出这样的光来，可是后来，为什么变了？
　　“我长得丑么？”少年忽然说。
　　“啊？”小林不明所以。
　　“那你为什么看着我叹气又看向窗外现在都不转过来？”
　　“呃……”小林只得再次看向他，又反驳道，“我什么时候叹气了？”
　　“你的眼神在叹气。”少年一本正经地说。
　　小林只觉得他在胡说:“小孩子家家的，不要调笑长辈。该上药了。”
　　“我都快成年了。”
　　“那就是还没有成年，”小林拿过药箱，“碘伏涂着会有些疼，疼了就叫一声，虽然没什么用……”
　　“……”少年没再搭话。
　　小林看他神色凛然猜想他可能是在忍疼，但又觉得蹲在人家膝前一言不发有些尴尬，这时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之前忘记的事儿了，他差点没忍住拍自己的脑袋，嘿，碰到个鬼，这脑子最近可够迷糊的！“哎，你叫什么？”他问。
　　“我没有叫啊！啊！”少年忽然发出一声惨叫，眉间的“川”字皱得更深了。
　　“……不好意思，刚才手抖，不小心戳到你了，”小林赶紧将棉签拿开，“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程云，”程云的耳根都红了，看着小林忍笑的表情他禁不住呛声，“有什么好笑的！”
　　“嗯呐，没什么好笑的。去上学吧，小朋友。”
　　“……我是中午放学回家吃饭的。”
　　“哦，那你赶紧回去吧，别让家人等急了。”
　　程云走后，小林开始准备他的午餐。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两个蛋，一桶泡椒牛肉方便面而已。没什么好讲究的，能饱腹就行。什么质量不质量，都是虚的。这操蛋的人生，往事如同黄粱一场梦。
　　小林嗅着还算香喷喷的面条正掀开纸盖准备食用时，门铃响了。
　　“我单车钥匙不见了，想是落在这儿了。”程云倒是一句话不耽搁，直奔沙发处，拿起钥匙就走，还丢了句“方便面少吃，吃多了当心胃里都是蜡”。
　　“这年头，吃什么不会吃进三分毒？”小林嘲讽道，“就是天天吃营养餐时时注意身体也说不定哪天就横死了。”
　　“生命脆弱，所以更该好好珍惜啊林老师！”程云看着小林，目光暗了暗，“我哥也不希望您一直消沉。”
　　“小朋友，你可得好好保护你那两扇窗户啊，虽然现在已经起雾了——我哪里消沉了？还有，你哥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我说了可不算。”
　　“你当然说了不算。所以就不要在这里叽歪了。”
　　“林老师，我这些日子常去致远，”程云忽然说，“想必您也没注意吧？”
　　小林瞪大双眼看着程云:“你不学习跑到我们学校做什么？”
　　“我……”程云差点被他的关注点带偏，“我哥的同学差不多都忘了他，开始了正常生活，就只您整日像只游魂似的。”
　　小林:说谁呢？
　　“您还别不信。您拿镜子照照，您这样子，是不是像吸了dama？脸色惨白，双眼乌青，走路没劲儿。”
　　“谁说的？我也可能是碰到了鬼。”
　　“……林老师，您和我哥那点儿事儿我也知道。说真的，您也那么大年纪了，还有必要为这点小情小爱伤神么？我哥已经死了，死透了，难不成您要为他守寡？我哥还不乐意呢！”程云看小林冥顽不灵，忍不住放了狠招。
　　“呵……你还真往你哥脸上贴金哪！他有什么好的，我对他念念不忘？”小林恶狠狠地盯着程云。
　　“希望您言行一致。”程云朝门口走去。
　　“等等！”小林叫住他，语气有些发颤，“程风，程风为什么出轨？”
　　“呵呵……林老师，您真不了解我哥。我哥怎么会干出轨这样的事儿？”程云又转过身来，“阮林夏是我们的发小，还是我叫她陪我哥演出戏给你看的。”
　　……怦怦怦……程风没有出轨？小林心跳一滞，紧接着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仿佛要从胸腔里蹦跶出来——但心里却是极高兴的，好像绝处逢生了一样。
　　“但是……”程云极力忽视小林痴汉般的表情，又吐出了两个字。
　　小林紧张地看着对方嚅动的嘴唇，等待他的宣判。好像程风没有出轨，那么尽管他死了，他还是他的死人。
　　但是他忘了，程风为什么要假装出轨？绝处逢生？呵……真到绝境了，就只有死的份儿，哪里有那么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奇迹？
　　“我哥确实不爱你了。”他看到对方高高在上地扔给了自己几个字。
　　“为什么？”他嗓子干哑，问题也很卑微。
　　“没有为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了。这谈恋爱的事儿，不就是你情我愿？勉强守在一个自己已经失去情意的人身边，多膈应人啊？”这话不单扎心，还扎得小林体无完肤。
　　可他还不放过:“林老师，您别不信。我哥可是什么话都跟我讲。就你们的事儿，您也不想想，两个大男人会有什么未来？况且，您又比我哥大那么多，您瞧瞧您现在这副样子，别说姿容了，就跟乞丐差不多。”
　　“所以他死了，是报应咯？”小林扯开嘴角，睁大眼睛，不让自己再丢丑。但是他却忽略了鼻子，于是一小串鼻涕不争气地从鼻孔里溜了出来。
　　……他赶紧转身，还不忘说:“行了，你赶紧回去吧！”
　　程云带上了门。
　　小林忽然很想笑。哈哈哈哈哈……这都什么事儿啊！碰到鬼了，这么衰？三师兄，小师兄，你说你们都成鬼了怎么也不照拂照拂我？是不是近日我没给你们烧纸钱啊？但是前段时间大师兄二师兄还有我，我们给你俩烧了好多呢，怕你们钱多了被下面的土匪给抢了，我就想着过段日子再给你们。他像讲笑话似地给自己解闷，不提防眼泪哗哗而下。他觉得自己真没用。为什么为什么？他的思维像是被堵住了。于是他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神思恍惚，最终陷入黑甜乡。
　　“哒哒哒。”忽然，墙上挂钟的时针分针及秒针停留在“1”处就不动了。程云从玄关处走来，手上捧着一个木罐子，神色怆然。他径直走向小林，如入无垃圾之境。
　　“对不起，璒，我爱你。”他往小林额上印了一个吻，“忘了我吧！”
　　程风他爹妈只生了程风这一个孩子，根本没有程云。要是小林头脑清醒些，就会想，程风这两年从来就没跟他提过程云这号人，况且，如果这人在程风的葬礼上出现过，那小林应该会有印象。
　　程风可能是真碰到鬼了。他那天平白走在马路上，遇上个马路杀手，就被小鬼勾了去。想想看还真是不甘心。有些事情还没跟恋人解释清楚:他其实并没有喜欢上别人，更没有不再喜欢小林。
　　说来也操蛋，他跟小林好上后，完全一副坠入爱河无法自拔的模样，那天晚上在自个儿卧室跟小林通电话，那情话说得，哟，什么你是我的骨啊，你是我的肉，你是我的心肝脾肺肾哪！这其实也不是他平常能说得出的话——这是他白天在学校里看到他的同桌写给女孩子的情书，他拿开调侃顺便调戏林老师——可巧他爹进来问有没有看到他的红色裤衩子，就听到程风一个劲儿地不正经；他脸色铁青地吼一声:“你个兔崽子，不好好学习在说什么？”
　　程风被吼得浑身抖了三四抖，特没种地说了声:“和女朋友打电话。”
　　他还不敢跟老爹说出自己的取向，心一虚，脑子就不好使了；他其实可以跟他老子说自己其实是和兄弟们开玩笑。
　　他老子什么也没说，绷着脸就出去了。
　　第二天去上学，他心虚自己和小林的事儿遭到曝光，就想着先忍着跟小林保持距离，他不愿跟小林坦白，男子汉要面子的思想已经萌芽了。但是光是保持距离还不够，他得有个“女朋友”，以防他爸的忽然监查。虽然在校光荣榜上叱咤风云，但他才十七岁，情商和智商都有限，经他爸这么一顿吓，这有限的商都没了。
　　就在这天他决定像个男人一回，跟他爸老实交代，向小林认个错，走在马路上，心肝儿那个激动，那个乱颤，他仿佛看到新世界正在敞开大门迎接他。
　　“嘭！”一阵剧痛之后，他忽然飞了起来，轻飘飘的，感受不到体重。
　　他果然进入了个新世界。
　　马勒戈壁的！
　　他死后才知道这个世界他有太多的不舍。他那死了妻子的老爸，他那丧了伴侣的恋人，他那没有作业可抄的兄弟们……他忽然发现，自己顾虑的那些，别人的闲言碎语，已经不重要了，不重要了。然而，他没机会了。
　　他的魂魄留在阳间，迟迟不愿离去。心有挂碍，鬼差也拿他没办法，只得让他了了牵挂。
　　这牵挂如何了却？他老爸每天在外面强打精神，一回到家就抱着老妈的遗照黯然神伤。他恋人每天魂不守舍，魂都销了一半。
　　林老师还年轻，我不该耽误了他。他看着终日浑浑噩噩的恋人，终于和阴勾子谈了个条件:让林璒忘了他，他了了桩事儿，也就心甘情愿地被他们带走了。
　　鬼差倒是乐意，说，我们给你一天时间以人的形态出现在你想要见的人面前，一天过后，你就得跟我们回地府。而且，你要清楚，愿不愿意忘记你还得看人家，人家要是不想丢了那份记忆，我们也没办法。同时给了程风半罐子孟鬼婆熬的汤，说，这汤啊，只喝一口并没有什么作用，只能安抚情绪。要忘却，得喝三口才行:第一口，忘记相爱，第二口，忘记相知，第三口，忘记相识。程风先将汤给他老爸喝了一口，果然，他爸的丧子之痛缓解了许多。
　　现在，小林应该对他死心了。他打开木罐子，抿了一口，再渡向小林的嘴。如此反复了三次，终于放下了那两片柔软。
　　小林在梦境里，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是梦境。他在寻找一样东西，或者一个人。他只觉得那对自己十分重要。他走向一个街头，又拐过一个巷尾，踏破铁鞋无觅处。他心里十分惶急。
　　在闯进另一个巷子里时他猛然看见一个人，又或者是一尊雕塑，刹那之间，灰飞烟灭——被风吹得化了灰，又随风而去，地面干净得没有一点痕迹。就好像，刚才的所见只是错觉。他心里空荡荡的，十分难受。
　　“叮铃铃……”闹钟响了，小林伸伸懒腰，睁开双眼。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啊！他拉开窗帘，阳光不很强烈，只柔和地照耀着，却满室生辉。
　　“全新的一天开始了！”他尝试着给友好的太阳先生回报一个笑容，咧开嘴角，却泪流满面。
　　“我碰到鬼了。”他像是在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