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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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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了一天的路,唐奚然的马车日落之时入了一个名为康连的镇子,在镇上的锦澜客栈落脚。
此去姜、成,须得赶三天的路到都隅城,从都隅城中渡船过玉江再往成国。
梁昭与成国接壤处在于都隅的玉江,都隅位于梁昭中偏西部,城池高筑城墙,城中常年驻扎二千四百精兵,因面朝海域,又致渔、盐业发达,城中富饶,来往人流嘈杂。
梁昭立国之初,始帝即先有言:“都隅纕江,国之扼喉”,彼时祖业殷盛,但至三代之后,再无良君,先帝本有心,可惜乏力,朝局被华家党羽操控,而世嘉登基后,祖业更是凋敝,昔日威慑天下的梁昭已然没落。
梁昭正是夕阳落日,姜国却有朝阳之晖,近几十年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近日登基的新君更是野心勃勃,势如破竹,这才起了欲破成国的事端。
康连是往都隅的必经之路,唐奚然一行的十五个密卫,分成三伙人,一些跟在唐奚然身边,另一些分两拨装成普通的客人进入锦澜客栈。
山路颠簸,赶了一天路,大家都想先吃些热食,订了厢房后便到楼下吃饭。
唐奚然这席只留下唐云鹤和密卫长魏桩一桌,唤了小二点过餐后,三人便沉默地坐着。
来往康连的多是商人,店内很热闹,空气中荡着酒与饭菜混在一起的气味,人声鼎沸。
唐云鹤一手支在桌上,撑着下巴,目光停留在客栈老板身上,客栈的老板是个媚骨生香的女人,□□半露,长发盘在脑后,用一根玉簪固定住,露出白皙纤长的鹅颈,她往来在客人之间,步子轻盈,腰像水蛇一样灵活,有心怀不轨的男人在她调笑间伸手欲去搂她的腰,却见她步子一转,灵巧地躲过他的猥亵。
她的步子实在轻快,在紧挨的桌椅、客人间穿梭自如,唐云鹤想,这位老板娘年轻时大抵也练过些家子,才能如此身轻似燕。
她看得入迷,老板娘许是有所感应,如斯媚眼瞧向他们这桌,她猝不及防,倒也没有遮掩地笑了笑。
老板娘向她点了点头算作回应,又向前走了几步,在离他们很近的那桌停下,招呼道:“呦~石老板、赵老板,真是许久未见了,这是又打都隅往哪儿去谈生意了?”
老板娘一手搭在石老板肩上,二人闻言皆看向她,石老板笑道:“嫣娘不仅生意越做越红火,人也是春光满面,滋润的很,真是把我赵兄都比下去了啊!”
赵老板连连点头应和:“是啊是啊!”
老板娘嗤笑着:“石老板还是那么油嘴滑舌。不知二位近日生意可还活络?”
一提这个,石老板长叹了口气:“年来官府收税收得勤,赚不到几个钱。百姓手中也没钱,稠粥都吃不上几回,来买鱼的人是越来越少。”
老板娘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还有很多达官显贵,客栈酒家从你这儿进货?”
“唉,不提这个了。”石老板摇了摇头,伸手去拿酒杯,老板娘便顺手拿起酒壶替他斟满。
因离得近,他们的谈话一字不漏的落到唐奚然等人耳中,唐云鹤听着,不觉看向唐奚然,她想起在云腾山上,他所说的心中之愿,可他希望的国泰民安于如今的梁昭而言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心里一定很难过,她想牵牵他的手安慰他,可惜没有足够的勇气。
石老板饮了杯酒,敛了敛笑容,忽而面色神秘道:“我近日里得到了些小道消息,听说姜国打算攻打成国。”
此言一出,不仅他面前的二人面露惊色,连旁桌的唐奚然都眯了眯眼睛。
老板娘怔了怔,而后娇笑出声:“石老板真是开得好玩笑,这等国家大事,哪能让你轻易知晓了去?”
石老板摆了摆手,睁大眼睛在他二人间扫了扫,很满意他们的表情:“你们可还别不信,姜国这两年势头好,想要开疆扩土,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
赵老板不置可否,面露讽刺:“姜国新君未免过于自信,梁昭又非手无寸铁,真要打起仗来,难道真能让他们占了便宜不成?”
老板娘思索了会,“这也难说,别忘了姜国旁边还有个商国,商国与姜国的关系向来微妙,难保它不会出兵援助姜国。”
宫中极力隐藏的消息,原来已经在民间流传开,连商贾都可轻易拿出来议论。
唐奚然心知不妙,便起身走到他们面前,打断道:“这位仁兄,唐突了,在下不慎听到你们的谈话,仁兄所提及之事听来令人惊讶不已,在下有一问,不知这个消息从何而来?”
谈话忽而被打断,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石老板见说话的人相貌堂堂,不卑不亢,同他说话时拱手以示礼貌,倒也没恼他听墙角,只挑了挑眉头:“小兄弟不是都隅人吧?”
“不是。”
得到肯定,石老板笑了笑:“那你自然不了解都隅有许多商人都靠与成国商贾来往交易谋生,我有个朋友行的便是此道,这消息,也是他近日从成国带回来的。”
唐奚然闻言,脸色又暗上了几分,勉强说了声:“原来如此,多谢仁兄解答。”
石老板倒是个心大又自来熟的,见他面露不郁,又见自己的两个老友也是眉头紧皱,便宽慰着:“你们早点知道这个消息,也好回家做个准备,兴许能侥幸在战乱中逃生,我有好些个朋友,便打算寻着机会,看看能否买通关系到殿国避避难。”
唐奚然不语,焉知国之存亡,攸关个人生死,梁昭若是战败,百姓即便是逃往殿国,也不过是做亡国奴,如何还能祈求他人的荫蔽?
唐云鹤看着他攥紧的手,暗自长叹了口气,小二一声“菜来喽。”拉回她的思绪,她顺势唤道:“表哥,菜上来了,先吃些东西吧。”
唐奚然看向她应了声好,又对三人道:“在下便不打搅了,若是还有机会,愿同你们酌酒几觚。”
石老板转头看了看唐云鹤,回过头来一副了然的模样:“客气客气,有缘定有机会,你先去陪你表妹吧。”
唐奚然走回自己的位置,桌上是小二放好的食物,一顿饭吃得极安静,谁也没有说话。
用罢饭,大家便都各自回了厢房,唐云鹤命小二打了水上来,沐了浴后总算将一日的马车颠簸污垢去掉,心情好了许多。
她一面穿上藕色梅花纹披帛,一面寻思着不能让唐奚然一个人在房间里愁苦难抒,下定决心要去敲他的房门。
从前她习惯靠近义父,因为义父对他很好,会给她做她喜欢的饭菜,更因为他会引导她,给她目标,她幼时的记忆太不好,那种恍惚度日的感觉,想起来仍然令她难受。
但如今她想要靠近这个人,只要想着能够离他近一点,心里都仿佛沾了蜜一样甘甜,她亲手播下的种子,未来会怎么样,无法构想,也无从知晓他的心思。
她心念复杂,转眼已扣响唐奚然的房门,唤了句:“表哥,可以进去吗?”
未几,便听见他清晰透澈的声音:“进来吧。”
她推门而入,他也刚洗沐罢,墨发上还沾着水珠,此时只着霜色单衣,坐在榻上,榻上桌案放着竹简,听到她的声响,他只轻飘飘撇了她一眼,又重新将视线放回自己的竹简上。
唐奚然单手搁在桌案上,静然不语,她料想他必然是什么也看不进眼里的,她走到他对面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久不听她言语,漫不经心问道:“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就想问问我们还有几日才达成国都城?”她眉目低垂,信口胡谄。
他仍是不看她:“陆路五日,水路一日。受不了就回去,现在还不晚。”
她抿了抿嘴,沉默了会,拉长身子凑近他:“我曾经听人讲过殿国上启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很信崇神佛,且西南边接巫槃族的疆域,新君上位时都会从巫槃族选出一名女族人到朝中做祭司,不知可是真的?”
她话音刚落,他便抬起头看她:“不错。巫槃族素来有能通鬼神之说,自其族中挑选出的祭司位尊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但你只说对了一半,从巫槃族中选出祭司的并非商国,而是姜国。”
“姜国初立,国中遭大旱,民生凋蔽,有德高望重的大师向姜国始帝进谏,称西方巫槃,有女济世。为此,姜国始帝亲自登访商国,商国当政的君主宅心仁厚,好积功德,因而应允了姜国借道商国去向巫槃族借人以平国运的请求。后来每位新君都会从巫槃族中选出女祭司,大抵算是姜国始帝对巫槃的承诺。”
她醉翁之意不在酒,随即又道:“那表哥觉得商国是否会援兵予姜国?”
唐奚然沉思了会,微蹙了眉头:“商国立世,素来秉行中庸之道,本应是不干预此事的。但姜国与商国的关系素来复杂,如今姜国扬言东伐成国,背后的利益计较,应是少不了商国的谋算。”
“那梁昭岂不是很危险?”她一声惊呼,一手捂住了嘴。
言及此,唐奚然轻叹了口气:“当今五国,梁昭西南渡玉江接成国,南邻殿国。成国弱势,几十年来都倚傍梁昭;而殿国数十年来闭关不理国外之事,只信奉天命,如今必然是坐观局势,不会轻举妄动。”
“再观殿、姜二国,地势接壤,势均力敌,偏能安然共渡至今。细想来,此次定是梁昭大患。”
唐云鹤见他如此消沉,也跟着收敛了神情,垂了眼皮,低声喃道:“原是九泉绝处,难有生机。”她琢磨着又看向他:“如今姜国举兵之事似已在坊间传开,不知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他没有说话,揉了揉太阳穴,许久才道:“你从南呈而来,不知可听过南呈东北部的罗安山?”
唐云鹤摇了摇头。
“近年来罗安山上盘踞着一群土匪,生性野蛮狡诈,军队久攻不下,若是姜国出兵成国之事在百姓中传开,必定引起慌乱,这帮土匪与朝廷积怨深久,恐怕会乘势而上,招徕人马。若是如此,外未揽,内就先乱了。”
国势衰微,偏偏头戴冠冕的人还能高枕无忧,就信了华应籍的说辞,认为局面可以扭转。
唐云鹤瞅着他,咬了咬唇,捂了捂心口,神色有些沉痛:“表哥,这么说起来,你什么时候才能娶我?”
她看起来坦荡光明,眼缀星光,心里却打着擂鼓,要给自己的面上多加几层皮,他太过不解风情,满心满眼似乎装不下儿女情长,但她等不了,没法等。
他似乎被她唬住,好半天看着她没说话,话题转移得太快,他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她眼神殷切,期盼着他的回答。
他克制着,一手握拳置于唇边低咳了一声,正色道:“姑娘家的,怎么问起这样的问题?”
他微低了头,她发现他通红的耳尖,为他的害羞而雀跃,又觉得好玩,便凑近他些,笑颜娇俏明媚:“我们姑娘家的,若是真心欢喜一个人,便有了登天取月的勇气。”
她口吻轻松,似乎自己正在说的话不过是玩笑,但手上却紧抓着袖脚,分明是将几分情意珍而重之。
他看她的手,骨节因用力而更加突出,仿佛要冲出皮层,不觉心念一动,原该说的话,却哽在胸口,怎么也出不来。
他斟酌着,还是生硬开口“你嫁给我,没什么好处。”他顿了顿,继续道:“也许哪天就身首异处,也许哪天就丧夫守寡。你应该过更好的生活。”
她摇了摇头:“表哥想要我过安稳的日子,可那从来不是属于我的生活,你可以推开我,但不能以为我好的名义,将我隔开。”
他一时无言,唐云鹤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便从榻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去握他还放在竹简上的手,神色柔和:“反正你总是要娶妻的,时局于你不易,但云鹤可以等。”她停下,似乎在脑海中构思着蓝图,旋即蹙着眉又道:“不过也不要太久,不然我就要变老啦,我可不想带着皱纹嫁给你。”
她手上的温度低,触感柔软冰凉,平日里总爱看着他的那双眼睛,此刻因她略低着头,他反而看不到了。
她把心中想说的话,以轻巧的姿态说出来,可此刻却连抬头去看他一眼,看他眼中是否有和她同样情愫的勇气都没有。
他久不回应,她掂量着不能给他回绝的机会,于是站起,背过身,一鼓作气道:“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明日见啦。”
她步速飞快,双手抬起去拉开门,衣袖连风,“砰”一声门又关上。
唐奚然刚回过神来,便已不见了人影,他有些哭笑不得,轻叹着摇了摇头:“稚儿心性。”
这头唐云鹤回了房,还背着门,清秀的面庞上浮上粉嫩的薄云,双手紧紧抓着衣袖,捂住了滚烫的双颊:“居然说出来了。”
好半天,她反应过来自己娇羞的形态,又连忙将双手放下,轻咳一声:“我才不害羞呢。”
她静静站立了会,等着那一阵心猿意乱平复下来,想着已经偏离自己的本职太久了。
长夜漫漫,反而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