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夜录》波拿椰12

1、第一章

　　我是月老座下的一位小仙官。
　　世上人人都晓得若要姻缘好，就得拜月老。月下老人执天下婚牍，系千里姻缘。我要说呸呸呸，不过就是个沽名钓誉的臭老头。人间情爱痴恨，百千万种，说不尽道不清，哪里是他一个老头子把红线一系就一劳永逸的活计？
　　月老是殿内的活招牌，可是真正干事情的，还是我们这些忙忙碌碌的小仙官。
　　偌大绯红的殿内，有记簿仙官，专掌累世姻缘；有掌红仙官，负责给世人牵红线。而我，则是司夜仙官。

　　每每我闲暇时在仙界游荡，和旁人介绍自己的职务时，对方总会一脸恍然大悟，啊，原来你是给红线老头儿晚上看门的。
　　非也非也。
　　月老殿内不分昼夜替世人联姻掌缘，即使夜幕低垂也不曾打烊过。司夜仙官中的‘夜’，自然指的是人间的夜晚。月黑风高夜，花前月下时，正是恋人们‘噌噌噌’感情升温时。多少千古怨侣。古今佳偶都是在这夜幕下酿成。

　　如此重要的时候，怎么缺得了人手呢？
　　我的职责，便是夜夜驾着马车，奔波于云霞星月间，为世人的恋情添枝加叶。月老日日会给我一薄小册，上面详尽记载了一列列的姓名籍贯住处，朱笔墨笔标注，各个不相似。若是附着红批，我就从屋顶上撒糖；若是以墨笔写批注，我就从屋顶上撒盐。
　　加了糖的恋人则日渐恩爱，加了盐的恋人则分歧丛生。

　　我曾在无事的时候问过月老，姻缘之事，殿中本籍上自有定数，何须我日日出勤，加糖加盐？
　　月老只抚抚长须，道，“丫头，世风日下啊。如今世人浮躁重利，想成就正缘，难咯。我们若不添糖给甜，只怕多得是尾生抱柱之辈，这辈子你辜负我，下辈子我辜负你。风流债还不清，永远都是三生薄上的怨侣。”

　　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月老望向我的眼神戏谑中带着隐隐约约的惋惜，“傻姑娘，听懂了吗。”
　　我知自己露了馅，老老实实地摇着头，“没听懂。”
　　“罢了。”月老叹了口气，伸出皱巴巴的手揉着我的头发，“你只要记住，你的工作很重要，便可了。”
　　“别”我打掉月老的手，抚着我的头发，抱头窜到另一个角落，“发型，今天新梳的。”

　　仙界内常常有人叫我傻丫头。我曾在月老殿内看了许多人间的话本，知那俗世常常有少年郎唤心爱的姑娘为傻丫头，眼底应是满满的宠溺。我也深知，天界内的天君星君仙官喊我一口一个傻丫头，倒不是因为怎么样的绮丽想法，只是因为，我真的傻。
　　仙体皆有九神窍。而我不一样，我只有七神窍。具体那失落的两个神窍是怎么没的，我自己也记不清楚，每每尝试忆起，便头疼欲裂，几欲昏厥。我的哥哥终年在东边的即翼山修炼，倒也常常来仙界看我。

　　来看我时，他会带很多新鲜采摘的野花野果让我分着给殿内的仙君，会带着我大摇大摆地在仙界走一圈，挥着拳头对路过的仙人说若是有人敢欺负我，便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也会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我，絮絮叨叨地说当年有个什么大战，我是如何为了救他而把神窍渡给了他。哥哥讲得绘声绘色，我的心却没有半分波澜。故事是个好故事，和人间的话本不相上下，初听倒吸引人，听多了也没了趣。纵然如此，我也不好扫了哥哥的兴，只好默默听着。

　　又到了给人间情侣们撒糖的时候，我捻一个诀唤出我的马车，轻快地坐上去，准备下九重天往人间。一匹黑漆如夜的骏马拉着我步入沉夜之中，我斜坐于座上，施法唤出月老的姻缘簿，一页页翻看批注，仔细着熟记于心，若是出了差错，耽误了正缘或助长了孽缘，是要被那老头子责罚的。

　　我心头一动，翻到那个烂熟于心的页码。目光随着端正楷书一行行地移下，看到‘皇宫’一栏旁煞是素净，既无朱批也无墨批。我心中早已料到这个结局，却不免有些失落。我在月老殿前当值已有了些年头，人间不知历了多少个朝代年岁，自古宫内缺多情种。同殿的小仙官同我说，皇宫内是世人权力之巅，男男女女之间，多的是争心斗角，尔虞我诈。
　　皇宫内众人的红线是两极分化，要么是红线坚固如老枝，拿手掰都掰不开，要么是红线稀薄如蛛丝，也不稀罕我这点糖。岁岁年年，我都是驾着马车驶过皇宫，甚少逗留。
　　今日……
　　我掰着指头算着，我私自拐到皇宫已经第十天了，月老不会发现吧？
　　不行不行，今日绝不能再去了。

　　虽是这般叮嘱着自己，马车行过金灿灿的皇宫屋顶上方时，我还是忍不住放慢了步速。行过歌舞辉煌的楼台，行过灯火不辍的政厅，行过奇石名花的园林，方至一隅冷清落寞的偏殿。砖破瓦败，枝叶凋零，将熄的宫灯随着风摇晃着。我轻吹了声口哨，马应声而收蹄。
　　我掀开身旁的糖罐盖，掏出系在腰带上的木勺，一边舀出晶莹的糖粒撒下，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一勺糖，甜甜蜜蜜。”
　　“二勺糖，顺顺利利。”
　　“三勺糖，和和美美。”

　　糖粒自空中飘下，在宫殿上方笼了一层细闪的微光。如此看来，这宫殿在灯火喧闹的皇宫之中也算不得太寒碜了。我满意地点点头，随手唤出观尘镜瞥了一眼，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只见镜中一个白衣散发的男童跪倒在脏污看不清颜色的地毯之上，徒劳地用手在地上拢着散落的饭菜，我虽看不清他的眉目神情，只看得到他瘦削的肩膀不停颤抖着，似是极委屈。

　　少年对面有几个趾高气昂的太监，手倒拿着空空的饭盒，居高临下地俾着少年，时不时地拿脚用力踩着地上的饭菜。少年收住了手，用衣袖擦了擦溅到面上的菜渣。
　　我屏气凝神，细细听观尘镜内，太监你一眼我一语地讥笑着，什么“到了这里还摆主子派头”，“三天没吃饭了你不饿吗”……声调甚是粗鄙刺耳。我再看向少年，低垂着头，身形虽瘦弱却稳固如山，不动亦不语。

　　望着少年的背影，我心底某个地方忽地炸开，崩裂出一阵一阵的悲戚酸涩，我按捺不住地磨拳擦掌。
　　月下老头儿絮絮叨叨的教导不停地在我的脑海深处回荡着，
　　“俗世之人命自有定数……”
　　“不可扰尘世人……”
　　“不可思乱因果……”
　　“否则……”

　　我挥了挥手，把那可恶的风骚红衣老头从我脑海里赶走，眼下，实在也管不了那么多。
　　我略施小计，便忽起大风，刮得殿内幔绢横飞，烛火乱舞，隐隐约约还配合着凄厉隐恻的叫声。
　　几个太监骄横的笑容凝固在唇边，停了几刻，互相看了几眼，不约而同地纷纷跑出殿外，嘴上还狂叫着，鬼呀，鬼呀。

　　我得意一笑，伸手拍了拍黑马的头，用手指将他背上的鬃毛捋顺，小声念道，“乖崽，你在这里待一会啊，姐姐去去就来。”
　　马脖一仰，轻嘶一声，权当回应。
　　我又拍拍他的脑袋，真乖。

　　我捻咒飞下，直至破败的殿门前方停下。正欲提足步入殿内，我忽然想起先前几个太监的话，施咒从城内各大铺子里变来几道美味，收于臂弯之中的竹篮内。一切稳当，方才步入殿内。
　　听到脚步声，男童仍未抬头，只着一袭陈旧的白衣在满地残羹中跪坐着。我轻轻走到他面前，柔声道，“不要难过啦。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男童听见陌生的声音，怔了一下，微颤着抬头，泛红的眼眶满是惊讶，他看着我，警惕地问道，“你是何人？”
　　我依然是柔柔地笑着，“我是仙女姐姐呀。”
　　男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脸上的婴儿肥尚未褪去，清亮的眼睛里便已经有了悲凉和倔强。他极瘦小，却自有一番清傲的风骨。

　　男童咬着唇，显然不相信我说的话。我也并不在意，只挥了手把地上的残渣扫去，然后从竹篮里献宝似的端出一碟碟的饭菜，“看，西街口清叶阁熬的瘦肉芹菜小葱粥。”
　　“看，市街头喜宴楼的糖醋里脊。”
　　“看，南钟楼巷刘家的肉丁焖茄子。”
　　……
　　片刻间，琳琅满目的菜色在我们周围摆开。我表情夸张地宣传着带来的菜：“哇，你闻一闻，真的好香啊。”我一边说着，一边把筷子强行塞到男童的手里。

　　男童狐疑地看着我，我见状出言宽慰道，“你别怕，我选的都是正规酒家，那厨房卫生和食材质量都是有保障的，快吃，不然凉了啊。”
　　男童闻言仍是不动筷，面对着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道，“姐姐可是……地府的无常派来给送行饭的。”
　　我看着男童努力翘着的嘴角和已经红了的眼眶，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这个人，总是喜欢逞强。

　　我向上仰着头飞快眨了眨眼睛，扇回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低头又是欢快的表情，我尽量活泼地说道，“怎么会呢？我都说了，我是仙女姐姐呀。你的娘亲去世前特地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知道吗？”

　　他低头神色黯然，“没想到……我的娘亲，已经没了。”
　　我讶然，心叫不好。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娘亲还在不在，只不过看他在这里如此凄惨，若是有娘亲护着，断断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男童仰头，极认真地问道，“仙女姐姐，我的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汗颜，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宽慰着他，“你的娘亲呀，是个又温柔又善良的人。她很爱你，一直都惦记着你。”
　　男童点点头，似乎若有所思。

　　我害怕他再提问题，伸手将男童揽入怀中抱住，用衣袖擦干他肉嘟嘟脸庞上挂着的晶莹泪珠。我们面对着一堆美食，我见他迟迟不下手，于是自个变了一双筷子，夹了一筷子糖醋排骨送到嘴里，表情夸张地品尝着，“哇，这真是太好吃了！”
　　男童眼馋地抬头望着我，小巧的鼻头不自觉地在空中嗅着糖醋里脊的余香。我见状好笑，也夹了一块放进他的嘴里，笑着问道，“好吃么？”
　　男童的表情瞬间惊喜，连连点头，双眸如星子般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