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竹间小侠

1、十年前

　　他俩初次见面时，孟轼十岁，玉慕儿八岁。
　　那是永泰二十五年的六月末，正值酷暑，骄阳如火。
　　孟轼数了数这些日子攒下的零花钱，足足有二十文钱，再有十文钱，就能去宜香阁买一包奶黄酥来吃。
　　香甜酥脆、美味可口的奶黄酥，已经让他惦记了好几个日夜。
　　他正憧憬着奶黄酥在口中咬碎的松软香甜时，忽觉手中一松，待回过神来，钱袋已被人抢走。

　　那可是他攒了足足二十日的积蓄，亦是他神往已久还差十文钱便要得到的奶黄酥，孟轼当即便撒丫子追过去。
　　抢他钱袋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决定成为小偷的玉慕儿。
　　因个子小，玉慕儿跑起来十分灵活，本以为没几条路便能将身后的“小追兵”甩掉，万万没想到这小子竟死死地追了自己十条街，直从闹市追到了郊外林子里。
　　玉慕儿爬上一棵矮树大喘着气，不满地问树下正满头大汗、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孟轼：“不就是几文钱吗？你至于穷追不舍吗？”
　　“不就几文钱吗，你至于偷吗？”孟轼望着站在树上略显蛮横的黄衣小姑娘，不服气地还嘴。

　　着黄衣的玉慕儿被他问得愣了下，然后有些无奈道：“我是小偷啊。还要管钱多钱少吗？”
　　“你偷人钱还有理了是不是？这些钱我可是攒了很久的。”孟轼有些委屈，看这小姑娘模样娇小可爱，怎偏偏要做小偷呢？
　　他向来认为万事可商量，于是便试着缓和语气，同玉慕儿好声好气地说：“你大约也是有什么苦衷，这样吧，你拿五文钱，可以买两个包子，还能买碗茶，剩下的钱还给我好不好？”
　　这样完美的条件，按理说一般小偷都不会拒绝的，可玉慕儿偏偏不是一般的小偷，她是一个刚刚决定做小偷的人。
　　于是她稍微思索盘算了一下，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孟轼皱起眉头，割肉般试图同再她商量：“给你七文钱好了吧，都够吃碗牛肉面了。”说着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你可不要得寸进尺哦。”
　　玉慕儿稍微思索了一下，依然摇头。
　　孟轼这下没了耐心，“你太过分了吧！那你说怎么样才能把钱还给我？”
　　玉慕儿无奈的叹了口气，一本正经地向孟轼坦白了自己的苦衷：“你是第一个被我偷的人，若我就这样把钱还给你，那我就不算一个合格的小偷了。”
　　她的答案令孟轼无语又无解，便问她：“你为什么非要做小偷呢？你不能做行侠仗义的女侠吗？”
　　玉慕儿坚定摇头：“我是个坏人，我当不了女侠。”
　　“不当小偷就不是坏人了嘛。”孟轼忍不住笑起来，笑完又察觉到玉慕儿的表情分外严肃苦楚，便不再试图纠正她的想法。

　　看她面相善良可爱，孟轼决定再同她商量商量。
　　“你要做小偷也可以，但你能不能明天再偷我？你看这里就咱俩，你不说我不说也没人知道你把钱还给我了对不对？咱们假装今天没见过面不就好了吗？”
　　说完，看玉慕儿若有所思的小模样，继续卖了招可怜计：“哎，这些钱我攒了二十天了，全是我每日的午饭钱，饿了二十天肚子才攒到的。”
　　“你为什么要攒钱？”玉慕儿问。
　　孟轼急忙答道：“新开的那家宜香阁的奶黄酥听说特别好吃，我每日放学途中都能闻到那香味，特别诱人。所以想攒些钱，买给我娘和我爹吃，可惜一包奶黄酥要三十文钱，我才攒了二十文。”
　　“哦。”玉慕儿捏了捏手里的钱袋。

　　看她似乎在犹豫，孟轼觉得有戏，满目期待地望着她，却未料想她又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不是应该爹娘买东西给孩子吃吗？为何你要买给他们吃？”
　　这个问题令孟轼一时哑然，若不是看小姑娘面容真诚，他真要以为从刚才开始她所有的对话都是在装傻耍他。
　　但孟轼也知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境遇和成长环境，兴许这小姑娘未曾体会过父母的疼爱，或尚未学会如何爱人。于是他隐去不耐烦的情绪，耐心地告诉玉慕儿：“爹娘对我很好，有好吃的都会先给我，这是因为他们很爱我，我也很爱他们，所以有好吃的东西当然想让他们吃呀。”
　　“哦。”玉慕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问孟轼：“你说的奶黄酥真的很好吃吗？”
　　孟轼连连点头，开心地道：“好吃！特别好吃！”
　　“可是只有二十文买不了对吗？”
　　已经习惯了玉慕儿奇怪的思维方式，怕她又作出什么清奇的结论，孟轼急忙说：“可是很快就能买了，你赶紧把钱还给我！”

　　“不行。”玉慕儿摇头，在孟轼正要抓狂之际，从口袋中掏出十文钱放入钱袋中，然后将钱袋丢给站在树下的孟轼，“这样就够了。”
　　孟轼捧着钱袋，愣愣地站在树下，十分不解。
　　“我决定从明天再开始做小偷了。我把钱还给你的事不许告诉别人！”玉慕儿起身站在树枝上，表情有些认真的无奈，还有些隐约的潇洒。
　　清爽凉风适时吹过，使玉慕儿黄衫飘起，一股凉爽感令孟轼觉得十分舒爽。孟轼忽而觉得这个小姑娘十分可爱，在玉慕儿从树上跳下正要离开的时候，喊住了她：“喂！你想吃奶黄酥吗？”
　　玉慕儿停下脚步，转过身不好意思地说“……有点想。”

　　孟轼上前轻轻拉住玉慕儿的手腕，俊秀的脸上泛起无邪的笑容。“走，我请你吃。”
　　玉慕儿就这样跟着孟轼跑了，忘记了师父的嘱托，忘记了自己是要成为坏蛋的人，只知道，新开的宜香阁的奶黄酥很好吃。
　　其实在此之前，她连好吃是种什么样的滋味都不知道，因为在她人生中的头几年，患了食无味之症，任何食物在她口中皆是同一个无聊的味道。
　　可是，在她初恢复味觉的这一日，她终于知道了“好吃”是什么样的味道。
　　好吃，刚咬一口进嘴里，口中会溢满一种难以言状的幸福感，孟轼说，这种幸福感叫“甜”。
　　甜在口中蔓延的顷刻间，喉间会泛起一种温暖的感觉，孟轼说，这是“奶香”。
　　当奶香与甜味浸润了整个喉咙时，舌尖又品到了一种颇为奇妙的麻麻的滋味，孟轼说，这是“咸”。

　　虽不曾尝出过味道，玉慕儿却觉得此三种滋味中，咸味最是熟悉。
　　就好像六岁那年初见师父时的感觉，她喜欢这种熟悉的咸味，亦喜欢陌生又新奇的甜味与奶香味。
　　这几种味道因为牙齿的咀嚼在口中交替、混合，组合出其他更具魔力的味道，也是玉慕儿头一次体验到的。
　　孟轼没有嘲笑玉慕儿吃到奶黄酥的夸张反应，耐心地告诉玉慕儿每一个令她欣喜的味道的名字。
　　他突然有些心疼这个小女孩，不知她曾生长在怎样的环境，连基本的味道都没有尝试过。

　　孟轼眼眶湿润，溢满温柔，软声坚定地对玉慕儿道：“还有酸味和辣味虽然没有香与甜那么舒服，但也是十分爽口的味道，下次见面我请你喝酸辣汤。”
　　对这两种味道尚无概念的玉慕儿舔了舔手指上残留的酥屑，欣喜地点头。
　　“还有麻，吃了整个舌头都会僵掉，但是尝过之后下次还是忍不住想吃，这个我也要请你尝尝。”
　　“好。”
　　“还有腊肉……”孟轼活跃起来，突然想将世间的一切美味都告诉她，可想到二人不过萍水相逢，不知今后还有没有那么多机会，便将所有的话一同咽了回去。
　　阿娘说过，男孩子要说话算话，不能给女孩子空许诺。
　　看玉慕儿因美食而笑靥如花的样子，孟轼的脸上也忍不住泛起笑意，仿佛自己也吃到了这世上绝顶美味的食物。
　　一包奶黄酥共有四块，孟轼原是想给玉慕儿一块，然后他和爹娘各一块，但看玉慕儿如此幸福的模样，他咽了咽口水，将自己的那一块也给了玉慕儿。

　　玉慕儿目光直直地望着奶黄酥，犹豫着咽了口口水，问孟轼：“你怎么不吃？”
　　孟轼笑着说：“我回去再吃。”
　　玉慕儿便不再忍耐，开心地将第二块奶黄酥狼吞虎咽地消灭掉了。
　　分别时，孟轼对玉慕儿说：“明天这个时候，你在这里等我，我还你钱。”
　　想着自己只出了十文钱就吃了一半的奶黄酥，玉慕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辞道：“不用了吧，我吃了两个奶黄酥呢。”
　　“这就不好意思了，还说要做小偷呢。那个是我请你的嘛。”孟轼小脸温润，颇有小君子风范。
　　“那你不要还我钱了，你攒十文钱要多久？”
　　“十天。”
　　“好。十天后我在宜香阁门外等你，你带十文钱我带二十文钱，我们一起买奶黄酥吃。算我请你。”玉慕儿颇显豪气地说。
　　孟轼点头，伸出小手指，“一言为定？”
　　虽不知这是什么意思，玉慕儿也学着他的样子伸出小手指，“一言为定。”
　　孟轼用小手指主动勾住玉慕儿的小手指，两人一同笑道：“一言为定！”
　　孟轼想，方才想要带她吃的那些东西，和怕许出的空诺，都在下次见面慢慢说给她吧。

　　但二人都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在往后的十天会发生什么。
　　亦不知，再次相见，已是十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