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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自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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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以天为盖、地为铺的赛利尔第一次接触到柔软的床垫时,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他叹了口气,享受着纯粹的幸福。雨点打在窗户上的敲击声令他无比放松,他渐渐睡着了。
几天来,赛利尔一直在丛林游荡,被酷暑消耗得筋疲力竭。但他不得不继续前进。当他终于摸到大路的边缘时,他又花了整整的一天,去寻找最近的一个村庄和能提供休息的地方。他现在住在一间小旅馆里,这里的人对他的外貌不关心更不过问,尽管赛利尔可以想象他们会怎样猜忌他的来历……但毕竟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梦见一个温暖的怀抱,它同家一般温暖。梦里有柔软的嘴唇和红花环绕着他,那样令人愉悦的暖流席卷而来,在他的身体里蔓延。这是他有史以来所经历过的,最美好的梦了。
当他醒来时,雨已经停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那时与野井放在他前臂上的那只手掌。而他希望它还在那儿。
自从赛利尔逃跑以来,他的所思所想都是与野井上尉。而他想的不仅仅是对方如烙印般的奇怪举动,还有他的声音,他温柔的触碰,和那些午夜谈话时回溯而来的甜蜜回忆。他突然明白了一切。这使他大吃一惊,但他立刻接受了自己的心意。赛利尔现在要做的就是采取行动,和承担风险。毕竟,如果缺少黑夜的衬托,白昼还有什么美可谈?
空气中弥漫着香薰的气味,房间很暗,地板很软:这是绝佳的冥想环境。
通过专注于自己的呼吸,与野井试着清除所有的杂绪。但事实证明这是无用的:他的思路根本无法停止。这快使他发了疯,脑中的恒定风暴,胸口处的疼痛与空虚。他最近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敲门声突然让他清醒过来,副官的脸出现在门边。
“与野井上尉……”
“什么事?”他粗声粗气地厉声说。即便经过数小时的冥想,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但说完这话,他立刻后悔起自己对原中士的粗鲁态度来。
原中士恭敬地鞠了一躬,“长官,高桥上校来了。他紧急传召您……现在就在您的办公室。”
“我马上就到。”
房间里又剩与野井一个人。他开始整理自己的着装和仪表,准备去见上校。他不知道是什么风把对方吹到这儿来的,尤其是在上头没有下达任何警告处分的情况下。与野井匆匆忙忙地走了,在任何时刻,最好都不要让自己的上司等太久。
“啊,与野井上尉!”当与野井跨进办公室时男人说道,“你还真是守时啊。”
与野井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正在冥想,长官。”
“好,这非常好……它能帮助你集中注意力。坐吧,与野井。”
与野井照他说的做了。房间里空荡荡的,其他人都被解散了。他没在高桥说话前开口,也因此失去了询问对方来访原因的先机。他只能期望高桥能尽快切入正题。
“我们有一件要事要谈,就你和我。”上校点了一支香烟,把烟盒递到与野井面前。
“来一根?”
“谢谢。”这时候开口拒绝会被认为是粗鲁欠妥当的。
尼古丁帮助他放松了一些,因为自从他得知上校前来,就一直很紧张。
“我就开门见山吧,”高桥宣言,“我听到一些关于你的情感和心理状态的流言,有人说你最近有些……情绪不稳。而我质疑你是否还有能力来领导这个俘虏营。关于这件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与野井愕然。房间里的烟气越来越浓,他心中的雾气也越来越浓。有可能,是他自己的人散布的吗…?
“恕我直言,谁……您从谁那里听来的?”
上校又抽了一口烟。
“恐怕我没法告诉你,上尉。但你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消息都是有根据的。”
与野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人会背叛他……他简直难以置信。这些流言蜚语肯定有其他源头。他敢保证,如果上校当众开问,他手下的士兵全都会站出来反驳。
“我无意冒犯,上校……我的士兵从未对我的领导力存疑过,我认为没有任何依据来假定我的能力,在某种程度上,有所下降。我同样不认为我的精神或情绪状况存在任何问题,因此,我对这些本不该兴起的谣言的由来相当质疑。”
高桥上校缓慢地点了点头,但他并没有回答与野井的话。
“最近有一个囚犯逃跑了,对吗?”
“…没错,长官。”
“他的名字是?”
“杰克赛利尔上校。”
与野井觉得相当不舒适,像是被逼到墙角里。他不明白高桥为什么要开这个话头。
“这个囚犯,赛利尔……在他逃跑时曾受到你的默认,对不对?”
现在与野井确信高桥想以某种方法构陷他,但他对此无能为力。
“是的,但那时太黑了,我甚至连他的脸都看不清……他制服了我。”
上校咧嘴笑了,“他确实如此,难道不是吗…?但就我所知的是,我可从来没有听闻你在剑道上的败绩啊,上尉。”
与野井曾和高桥一同受训过。他完美无瑕的剑术一直受到称赞,而他也多次击败过高桥。
“我……”
“你是在法庭上促成赛利尔成为战俘的那个人,你也明确表现出对他优待的迹象,而他却在你的监管下逃脱了。从那时起,据我的消息说,你变得更加疏远,也更缺少忠诚了。比起军务你更习惯沉思于冥想中,这不是一名上尉应有的行为。”
与野井愤怒地站了起来。
“长官!我不知道你的消息从何而来,但我严肃而认真地对待这份工作,我决不会刻意偏袒任何一名囚犯!”
他们手里的两支烟都烧到了尽头,烟雾消散了开来。
“我知道你的事迹,与野井,你总有反抗的苗头。而我们也很尊重你,这就是我们不再进一步深究的原因。但你已经被宣称无法继续这份工作,而你的职位明天就会被接任。真遗憾呐,上尉,我们不得不放弃你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有人在与野井脸上揍了一拳。他们连为自己辩护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既然你们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为什么还来找我?”
“我只是想知道你会说些什么。替换掉你毕竟是个艰难的选择。”
与野井把他的椅子推回桌子底。
“我看出来了,确实相当艰难。”
然后他离开了。
原中士一直在外面等消息,看到暴跳如雷的与野井出来时他担心极了。
“与野井上尉,一切都还好吧?”
但与野井无视了他,他径直走过他的身边。此刻他需要发泄情绪。
他走到营地最远的角落,来到花圃地里。在那儿,他终于能和自己混乱的思绪独处,终于充分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座俘虏营胜于他的生命。他在这里工作,更在这里生活。而现在他该怎么办?回日本去吗?
他郁愤又苦闷地大叫着,狠狠地在树干上锤了一拳。接着眼泪奔涌而出,瞬间浸透了他的眼眶。
他再一次被舍弃了。他们从他身上夺走了一切。而原因呢?都是因为……那个人。
他知道他本该因此而憎恨赛利尔,他知道自己本应该伤害他,或者做出更糟的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做不出来。他身上残留着对方留下的余温,那朵火焰的名字不是“恨”。他只希望自己能和赛利尔在一起,在哪里都好,只要离这泯灭人性的战争远远的……
就在此时,他远远地看见了一个身影。一个削瘦高挑的金发男人……他是幻觉吗?
“与野井!”他低声叫道,向他招手。
“赛利尔…?”
当他靠近时,与野井认出了赛利尔的脸。
“你…你不该到这儿来!”他结结巴巴地说。
赛利尔露出一个微笑,它如此灿烂而又明亮,甚至能驱散最阴沉的乌云。
“我发现我少带了些纪念品。”
与野井笑了。这根本不可能,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做大头梦。然而赛利尔却朝他伸出了手。
“听着,我是为你而来的。但我只剩下十秒了,这地方对于我而言太过危险。离开或者留下,一切都取决于你。但能不能请你尽快决定?我可不想再困在这狗地方了。”
与野井摇了摇头:“你疯了吧。”
赛利尔大笑:“我知道。”
一切发生皆为真实。对于上尉与野井来说,它们触摸起来未免太过美好了。他不知道他能不能相信自己的选择,如果这样的决定只是在十秒钟之内做出来的话。但结局似乎显而易见——他向前走去,把手交给赛利尔。
就这样,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与野井终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