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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猫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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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小少爷有两个无人不晓的爱好,一是画画,二是养猫。
小少爷第一次养猫是在他七岁那年。那是一个慵懒的午后,阳光正好,微风吹过院子里架上的紫藤花,胖猫跳上了铺着青瓦的墙头,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
那猫是黑白橘三色的,翻墙的动作看起来灵巧又优雅。小少爷看直了眼,拿着画笔的手就是一顿,墨汁滴在刚画好的紫藤花的轮廓上,一幅画显然是毁了。
后面一直盯着他的先生叹了口气,“今天就到这里吧。”
小少爷放下画笔,规规矩矩地站起来向老师行了礼。旁边的侍女收好了画具,把先生送到门口。
到了门口的先生一回头,就看见小孩子拿着点心站在墙下和猫咪对视,刚才一直面无表情的小脸也带上了几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好奇与稚气,于是他本想说的话也化成了另一声叹息。
“王少爷虽有天资,但对画画并不感兴趣,恕老夫无能了。”
“小孩子能有什么定性。我再将薪俸提高一倍,这孩子就拜托您了。”
这不是先生第一次请辞了。严先生是中州有名的画师,皇帝还在的时候,也曾进宫为嫔妃画过相。如今世道艰难,小少爷的兄长又是大总统新任命的督军,在中州说一不二,严先生也只能硬着头皮教下去。
严先生甚至已经有些厌烦了这种生活。自从小少爷五岁开蒙以来,每次教他画画,孩子都板着一张脸,可魂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不是看着花园里的蝴蝶发呆,就是数地上的蚂蚁,几乎没有能画成的画。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小少爷的天资确实聪颖,他讲过一遍的东西能马上记住,打下的底稿也能看出十分有灵性。
可就是不认真。不如说,是根本不想学画画。
第二天中午仍然是画那一簇紫藤花。先生漫不经心地看过去,却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画布上,紫藤花的样子还未显现出来,而花架下那只三花猫已经栩栩如生了。虽然笔法还有些稚嫩,但是那神气活现的仿佛马上就要动起来的神态却着实是很多老手十年二十年才能抓得住的技巧。
这幅画当天便出现在了王家大少爷的办公桌上。大少爷终于露出了近些天来的第一个笑容:“给井先生把这画送过去。就说家弟颇爱画画,听说了先生正在中州,想要先生指点一二。”
井先生是一位比严先生名气大得多的画家。他的画作不仅在中州颇受欢迎,在世界上也是排的上名次的。今年年初他还参加了帝国女王办的画展,可说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他还是大总统的岳丈。
井先生年少成名,如今比之严先生还小了十岁有余,但成就却是云泥之别。他仿佛是传说里老天爷赏饭吃的那种人,大家都说他是天才。可天才总是有几分傲气的。要想求得天才的青睐,也必须是天才才行。
很快就到了小少爷和井先生的第一次见面。那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看起来不怎么修边幅,胡子和头发都乱蓬蓬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至少大了十岁,但眼睛却炯炯有神。
“家弟虽年幼,提起先生时总是向往的,这次您能赏光,真是万分荣幸。”大少爷微笑着,把小少爷往前推了推。
院子里,艳丽的紫藤花和慵懒的猫咪就像画上的一样。井先生指着那花:“这不是你画的吧。”
大少爷脸色一变。
“嗯。”小少爷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从鼻子里发出来。
“好。”井先生盯了小少爷一会,才回过头对大少爷说:“这孩子便跟着我吧。”
小少爷便跟着井先生走了。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只带了院子里的那只三花猫。
总统府在遥远的北方。小少爷是没什么概念的,只觉得走了很久很久。这是他第一次出家门,刚开始还会好奇地东张西望,可经过的城市多了,一路上又大多是行色匆匆面无表情的难民,便也觉得没什么看头,只在车里发呆和看书。
井先生也不是个话多的人。小少爷是他收的第一个学生,但他似乎也并不怎么上心,只扔了书给他看。自己每到一个地方,下车先买酒,然后到晚上一杯一杯地喝,直到喝醉了睡着为止。
小少爷其实很不喜欢满车的酒气。那只猫倒是无所谓,每日懒懒地躲在小少爷怀里,可旅途毕竟劳苦,连猫都似乎瘦了些。
到了总统府已经是入秋了。说是总统府但其实就是以前的皇宫,红墙金瓦给人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门口有人来接,小少爷抱着猫住到了井先生的院子里。
就算到了家,井先生也没有特别指导过小少爷什么。相比于严先生的严格教导,如今倒是轻松了许多。小少爷每日抱着猫玩耍,小孩子的天性激发出来,脸上也多了笑容。偶尔画画,也都凭自己兴致,这倒让他有了把画画完的耐心,尽管没人教导,画技也似乎比以前进步了不少。
井先生第一次教他画画是在他十岁的时候。这时外面的局势已经很紧张了,饥荒、瘟疫不断爆发,反对总统的人又越来越多,大总统起了紧急把大少爷调过来守卫首都的心思。可是外面无论如何风雨飘摇,井先生的小院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画画,其实算不得什么本事。”井先生喝了一口酒,“好也好,差也罢,都只能是锦上添花。你自个儿玩玩便罢了。”
小少爷看着井先生在自己面前作画。寥寥几笔,一只憨态可掬的三花猫就跃然纸上,仿佛马上就要从画上跳出来一般。井先生认真作画时的神情和平时也大有不同,少了三分狂放,那留着大胡子的脸上竟然有几分帅气。
他接着画,画面上便出现了一只又一只猫儿,白色的、黑色的、杂色的,有追着尾巴尖玩的,有扑蝴蝶的,有懒懒团在一起睡着的……笔法老道,个个逼真。
小少爷睁大了眼。
“这百猫图便送你吧。”井先生题好款识,见小少爷眼巴巴看着,便把画轴递给他,“每个人的画都有自己的风格,你也不必模仿我。既然是自个儿玩玩,你自己愿意画什么便画什么去。只是你若真想画好画,首先便要仰观天下,俯察万物,此谓意在笔先。其次画画一道,讲究厚积薄发,你若三心二意,还不如不学。”
小少爷静静听着,把这些话记在心里。可是他敏感地察觉到了井先生话里的矛盾:既然只是玩玩儿,为什么还要在意什么三心二意,并要辛苦地做这些?
他张了张嘴,看着井先生的神情不知为何没有敢问出自己的疑惑。而后来这个问题他再也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等到大少爷来接他的时候,已经是又过去了两年。两年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总统被刺杀,人们冲进昔日的皇宫烧杀抢掠,各地开始了军阀混战,国家破碎之际偏偏又逢天灾,让人绝望。
井先生死了。
他是自杀的。井先生早年丧妻,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大总统成了他的嫡妻,可听说生活也并不幸福。井先生除了会画画什么也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每日垂泪,总统被刺杀之后,他的妻妾也自然得不了什么好,有娘家的、有孩子的都逃了,井先生的女儿没有孩子也没有去处,被愤怒的冲进皇宫的暴民绑在柱子上活活烧死。井先生听说之后一时想不开,就投了湖。
这些都是后来小少爷听身边人讲的,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井先生三四年了。
总统死了以后,从中州赶来的大少爷接替了他手中的兵马,一跃成为军阀中最有权势的一支。大少爷从总统府带走小少爷的时候还没有乱起来,井先生去送他的时候,罕见地抱了他一下。
小少爷回家之后度过了很长一段平静的日子,大少爷平时忙没空管他,他便每日读书撸猫画画,倒也乐得自在。而且他一门心思扑在画画上,画技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又自己办了两回画展,在本地也有了一点名气。
因为爱猫,小少爷还是画猫最多,他的猫也画得最好,为此得了个“猫公子”的雅号。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他办了一个“百猫展”,展出了这些年来自己画得比较满意的猫,这次画展不仅有本国记者,也吸引了不少外国友人来参加,于是“猫公子”一夜成名了。
在“百猫展”的展厅里,有一个女孩子引起了小少爷的注意。那是一个相当偏僻的角落,女孩子穿着小洋裙,金色的卷发披在肩上,头上绑着红色的蝴蝶结,显得乖巧可爱。
小少爷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也许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露出了像天空一样湛蓝色的眼睛,和怀里有着一样瞳色的猫。
那是一只纯白色的波斯猫,毛绒绒的一团,脖子上戴着和女孩子头上同款的蝴蝶结。两双令人怦然心动的蓝色眼睛一起注视着他,小少爷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哪双眼睛是猫的,哪双眼睛是人的。
“您好,这位小姐。”他望向了墙上尺寸并不大的那副画:“看您在这里站了很久了,是喜欢这幅画吗?”
少女点了点头,然后说:“这幅画有点奇怪。”
她的发音有着外国人普遍的生硬感觉,但是声音却柔柔的很好听。她说:“我觉得这幅画不是猫公子画的吧。”
小少爷心里一惊,这个声音好像和以前的一个声音重合了。他定了定神,惊惶不定地问:“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太牵强了。”她转过头,指着画上扑蝴蝶的大白猫:“这些猫本该有不同的神态和动作,但是现在都一个样子,画一百只猫就像画一只猫,且力量不及,用墨太过,显得很刻意。”
那副画画框旁边写着“百猫图”。当然了这并不是井先生的原稿,是小少爷照着画下来的。
于是小少爷和蒂娜就这样相识了。蒂娜是外交官的女儿,毕业于普林顿美术学院,学的是油画专业,并且也喜欢猫,两个人很快熟识起来。此后小少爷在自己的画展当中加入了油画的区域,也会展出一些蒂娜的作品和藏品。
再然后小少爷就开始学着画人了。之前他一直遵循井先生的话,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他喜欢猫,就一直画猫。现在蒂娜分享了她在学校的经历,说画人是必修课,并且主动当小少爷的模特,所以小少爷开始画人了。
刚开始画人的小少爷并不顺利。他没有办法好好抓住人的神态和各种动作之下的身体比例,对比猫来说,人实在是太捉摸不定了。蒂娜耐心地坐在远处花藤下的椅子上,蓝色的眼睛在太阳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白猫在她怀里,花猫在她脚下。
第一幅画画了整整三天。画上的少女没有画上表情,所以看起来猫仍然是整个画面的主题。小少爷偷偷抬眼瞧看画的少女,心里有点忐忑。
“没关系的。”蒂娜发现了小少爷的注视,笑了笑,“其实你的观察力很强,只是你不愿意去看。一个画家总不能把目光都放在一个地方。”
小少爷人生第二次想要画好什么。于是他付出了平生最艰苦的努力,把蒂娜作为观察的目标,每日从早画到晚。等到了第二年开春蒂娜要回国的时候,他终于能把人物也画得不错了。
“我要回去继续上学了。”蒂娜笑着说。白猫在她怀里懒洋洋地趴着,也许猫儿都傲娇,可是波斯猫要比土猫娇气也是事实。小少爷很少见波斯猫从她的怀里出来过。
其实他现在不是很喜欢那只波斯猫了。他觉得还是土猫好。
“你走了以后……我可能要结婚了。”小少爷说。
蒂娜有一瞬间的惊讶,然后笑着说:“祝贺你,新婚快乐。”
小少爷有点生气,但是又不知道在气什么。
“好吧,再见。”他尴尬地笑了笑,看着少女转过头,金色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小少爷和蒂娜的最后一次见面了。因为在这之后,蒂娜坐的飞机失事了,坠落到大海里,无人生还。
小少爷很难过,但是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结局——乱世嘛,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可是小少爷还活着,所以故事还要继续。蒂娜走后他果然是马上结了婚,结婚对象是陈家的大小姐,隔壁柳州督军的女儿。
婚事是大少爷给定下来的。如今各州纷争不断,大少爷也不很安稳,又头疼心思全在画画上的弟弟,便同意了亲事,想让弟弟收收心。
陈大小姐是一个传统的大家闺秀,她有着漆黑的眼睛和黑雾一样的头发,她不会画画,却把小少爷的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婚后小少爷又开始画猫了。那只没有名字却陪了他很久的三花猫终于老死了,什么也没留下。所以这次他索性养了一院子的猫,足有二十来只。小少爷照顾不过来,便全交给妻子。而他自己结交了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每天寄情山水,倒也仍然是逍遥自在。
大少爷死的时候,小少爷正在调制颜料。人都是会变的,他觉得结婚没什么,但婚姻确实给他带来了影响。他和朋友们站在山顶,万里河山使人眼界开阔,他平生第一次打算画一幅山水图。
但是大少爷死了。
仿佛宿命一般,大少爷也是被人刺杀的。小少爷父母死得早,唯独和这唯一的哥哥相依为命二十多年。他慌慌张张赶回家里,听着里里外外的哭声,心里一片茫然。
大少爷临死前把他托付给了陈大小姐。夫妻两个连夜收拾了包裹前往柳州。中州和首都已经乱起来了,就像当年总统死的时候一样。小少爷心里又惶恐又绝望,把满院子的猫和画都忘了。直到上车的时候,有一只蓝眼白猫蹲坐在地上盯着他看,他想了想还是把它抱上了车。那猫却不领情,转身就往陈大小姐的怀里蹭过去。陈大小姐低头抱着猫不看他。浓重的夜色中却不似往常那般安静,预示着这里将要发生的事情。
小少爷跟着陈家大小姐一路逃亡,终于来到了柳州地界。他听说中州和首都都涌入了不少外国士兵,而造成这种局面正是因为列国查出大少爷在大使们回国述职的飞机上动了手脚。
究竟是真是假小少爷是无法得知了。就如同井先生和蒂娜说的那样,他喜欢什么就画什么,不喜欢的东西一概入不了眼。所以现在也只能这样下去。
小少爷在陈家学会了喝酒。陈大小姐回了娘家后倒是很高兴,隔三差五约了小姐妹一起出去玩。小少爷在柳州没有朋友,便只能在家里养猫画画喝酒。这次他给猫起了个名字,叫平安。
他蓄起了胡子,猫儿画得也有了几分井先生的影子。在柳州他办不起画展,便偶尔去参加别人的画展,倒也有了几分感悟。他把当时想画的那幅山水图画完了,却又觉得不满意,改了又改,又去请教了不少画师,画技提高了不少,名气也出来了,但是自己却还是始终不满意。
就这样又磨了很多年,小少爷四十岁了。在他生日这天,列国终于打到了柳州。陈家打算讲和,听说史密斯司令很喜欢猫公子的画,便要小少爷画个寓意好的送过去。
这是小少爷生平头一遭被人逼着画画。大舅哥帮他磨好了墨,他却迟迟下不了笔。
画个什么好呢?他想起了七岁那年为自己沉闷的生活带来了生机的小花猫,想起了总是邋邋遢遢眼睛却炯炯有神的老师,想起了金头发蓝眼睛的姑娘,想起了总是那么忙又总是为了自己打算的哥哥,想起了逃亡路上的人和那天在山顶上看到的风景……他突然觉得好没意思。
平安窝在椅子上看着他,蓝色的猫瞳上仿佛有一层灰色。平安也老了,跑不动了也跳不动了,小少爷知道所有猫和人都有这一天。
他看了看窗户外面,阳光正好,微风吹过院子里架上的紫藤花,似乎有什么跳上了墙头。
他终于落下了笔,一挥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