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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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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不是道士,他都不是个人。
他是从天上下来的,来干什么说不清,大约是活了太久生活一沉不变,甚无乐趣,入尘世找找乐子。
金枝不是普通的小仙侍,东方神赐过他封号,叫“南蛮神君”。
金枝不喜欢这名字,蛮来蛮去的,显得他很不优雅,像个粗俗的仙。
他更喜欢他自己取的那个名儿——金枝。
他本就是金枝玉叶。
阿泽很久前曾经嘲笑过他,说他真是不识好歹,东方神给的尊号还要嫌弃,别的小仙要都要不来的福气。
他不以为然,反问阿泽:
“你不是也不用他给的名吗?”
阿泽瞬时哑口无言了。
他是“北荒帝”,比金枝要早入仙籍几万年,是个十分守本分的老实人。所谓老实人,就是很听话,听东方神的话。
阿泽是武神,打架一把手,天庭上没人敢惹他,他们都怕他,听说是因为他力气太大,一下能把好好个仙捏成个球。
他们见了他,总是恭恭敬敬站在大老远唤一声:
“帝君安。”
阿泽不爱理他们,连跟他说个话都不敢抬头的仙,凭什么入他的眼?
时间久了,阿泽开始烦了。他不善言辞,也没人来找他说话,“帝君安”这三个字听了十来万年,再老实的老实人也会被逼疯。
他就偷偷给自己起了个名,叫“泽玉”。
一个武神孔武有力,气势凌人的,偏偏要取个温润公子哥样的名,天庭上的仙都在背地里笑话他。
阿泽很伤心,觉得自己可怜死了,这天上的仙不是怕他就是笑他。
金枝骑在仙鹤上,劝慰他说:
“我们当神君的,总是高处不胜寒了些,那些小仙爱说闲话也就只能说说,你看他们敢来当着你的面聒噪?”
阿泽颇有感悟,一张气宇轩昂的脸霎时有了活力。他本就生得好看,眉目俊朗。实际上,论长相而言,他比文官更像个文官。
他感动地对仙鹤上的金枝说:
“小兰你说得太对了!”
金枝面色微红,俯身轻言:
“都说多少次了,我叫金枝,不叫小兰。”
阿泽过于激动,大袖一挥平地起风,金枝稳不住身形,被吓得一哆嗦,头上冒出了一朵金灿灿的小花,迎风飘荡。
金枝是个仙,花仙。
他没化形前,长在昆仑,是株悬崖峭壁上的兰草。懵懵懂懂长了几万年,兰草开了花,花上结出个见风长大的光屁股小孩儿。
小孩儿一现世,声声啼哭,直哭得昆仑玉碎。西王母驾仙鹤闻声至,抱了他入了殿。
如果说阿泽的神位是靠他一拳头一拳头打出来的,那金枝就是个十足十的关系户。他的尊号是西王母讨来的,跟他自己没有半根鸡毛的关系。
也是因为这样,金枝是个半吊子神君,胆子比佛祖座前偷油喝的白鼠都小,一受惊就情不自禁地开花。
阿泽看着他头上那朵兰花,乐得伸手就要去摸,金枝吓得驱仙鹤连连后退。
阿泽不情愿地叫道:
“小兰你就让我摸摸你的花吧!”
金枝捂着头,哀声唤道:
“不行!不能给你摸!”
“为何?”
“我的花花只有我以后的妻子能摸,你要当我夫人吗!”
阿泽浑身一抖,连连摇头道:
“不要不要,本仙相貌堂堂,风华正茂,怎可成个断袖,不必不必了。”
金枝反客为主甚是开心,乐呵呵地顶着一朵小花,反而驾仙鹤朝阿泽冲去,一边高呼:
“来呀宝贝儿,来摸摸呀!”
阿泽心惊胆战,缩地为寸,两大步落荒而逃地失了踪影。
金枝心满意足,怜惜地摸摸头顶心的兰花,呼啸一声,驾仙鹤追人去了。
“我要你帮忙,”金枝被那来人的说话声拉了回来,“我要你给她一对招子。”
“可以。”金枝想也没想,干脆利落痛快答应。
男子似是未料到他这样爽快,一怔,旋即有几分喜色。
“不过,你要给我双眼睛,我才能给她换上。”
男子抿了嘴,双手一如既往地拢在袖里。半晌,面无表情地开口:
“我给你,用我的。”
话音刚落,袖里银光流动,手起刀落便要剜眼。
“唉……”
金枝凌空一划,匕首从男子手中抛落在地。
“你是雨妖。”
“你早知晓。”
“我先前见过一个雨妖,比你老,活得应该比你久了些。他告诉我,天下妖万千,有鸟兽成精,有鱼草化形,可最难修炼得果的,就是雨妖。”金枝伸手摊在男子面前,男子搭上自己的手,坐在床沿,继续听着。
“我又听闻,雨妖一旦降生,便极难除去。因为雨水无形,无孔不入,无论烧焚砍杀,雨妖俱不灭。就算把雨妖的心挖出来,他还是不会死。”金枝指向他的胸口,“你做给我看过的。我很疑惑,你说如果要杀死雨妖,我该怎么做呢?”
男子不言,垂眸默然。
“我方才提到的那个老雨妖,他很老,老得半截埋进了土里。他很痛苦,求我帮他了结了。我无从下手,他就睁着那双眼看着我,也是那么雾蒙蒙的一双眼,跟你的一样。”
金枝还想说些,男子打断了他。
“杀雨妖,挖眼。”
金枝沉默了,哭笑不得:
“你既知道,是真打算拿命换她的眼睛了?”
“雨妖精魄于眸含。”男子摇头,“雨妖不会死,雨妖只会失了人形。从天而生,还于大地。你拿了我的眼睛,给她安上,我再修炼个千百年,又能化形。”
“你爱她?”金枝略有些醒悟。
“不爱,”男子面色不变,“人妖殊途,我求善终。”
“那你巴巴地来求我?”
“不爱,但有恩。”
他说完,伸指做爪又欲往眼中剜去。金枝直起身,慌慌张张打落他的手,叱骂道:
“胡闹!你是妖,你挖了眼她也用不了!”
男子似是有了迟疑,缓缓松了手:
“那你要谁的眼睛,我去给你挖来。”
金枝皱眉,觉得妖物总是妖物,说起这些来眼都不眨一下,有几分恼怒:
“谁的我都不要!”
“那你拿什么给她换眼?”
“你须知,这东西本就是不该的,”金枝无奈叹气,“我现在也不知拿什么给她换上,一切都看天命,看她福缘深浅。”
男子拂袖起身,不言其他,朝门走去打算离去。
金枝喊住了他:“你叫什么?”
男子顿了下,低吟道:“希礼。”
金枝一笑:“我叫金枝。”
希礼推门出去:“我知道。”
金枝咂咂嘴:“闷得很,真没趣。”
抱怨完,被子一闷头,呼呼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日光从纸糊的破窗口漏进来,不厚道地打在金枝的眼睛上。
金枝哼哧一声,翻了个身,抬手揉眼,擦下坨插着根睫毛的眼屎团,碾碎了弹到床底。他重重打个哈欠,慢悠悠从被里爬出。
刚入春,春寒料峭,金枝没穿裤子,娇嫩嫩的皮肤冻得有点泛紫。夜里甩在桌上湿掉的外裤干得彻底,抖起来有点硬邦邦,穿上了身竟比光着还冰。
金枝打了个颤颤,他不嫌弃,反而觉得惬意。这种脚踏实地,知暖怕冻的感觉很真实,很让他留恋。
还没等他来得及把裤头焐热,外头传来重重一脚踹门声。金枝竖耳一听,踹的不是这小舍门,而是院门。
院门是块散着腐朽气的老木板,禁不住太大的撞击,轰得被踢开。
“我说让你别送他,你还送,现在好了?成这样了?”
粗声粗气的责骂声,很是有气势,真可谓“未见其身先闻其声”,实在是个厉害人物。
金枝在原地跺跺脚,把被冷汗黏在一块的脚指头跺开,拉开小舍门。
那个骂人的是个凶汉,高得吓人,一身腱子肉,他隔着院子看见金枝,一愣,旋即又骂起来:
“这谁啊?你怎么又捡回来个小白脸?养着能当饭吃啊?”
金枝听到他说自己是小白脸,心下高兴,本仙官自然是相貌惊人,仪表不凡,这声小白脸说得很得体,甚是得体啊。
“啥小白脸呀,水亚哥你这……别瞎讲……”
那凶汉咯吱窝下半夹了个姑娘,裹着青白的头巾,到腰际的长发拧成两股大麻花自然垂在胸前,蛾眉圆目,唇上一粒小痣。姑娘长得水灵,可惜身上挂了彩,眼珠子又发灰无光,是个瞎子。
金枝听她声音,约莫是术鸢容。
术鸢容神色恹恹,小鸡似的挂在他胸前。
“好好好,我不瞎讲,他不是小白脸,那那个希礼呢?养着他就知道给你惹事,还长了个女人样,他总是小白脸了吧!”
金枝听了,颇为不认同,那个希礼怎可称为“女人样”,平凡的一张脸罢了,转念一想,不过同这大汉一比,这话还是有点出处的。
“我又瞧不见阿礼长啥样,咋晓得他是不是小白脸勒……”
术鸢容竟难得地不如昨夜中气十足,据理力争一番,只讪讪地仿佛不怎么敢反驳这大汉。
大汉听了她这般说,皱了眉却只冷哼一声,朝着金枝气呼呼地叫唤:
“喂你看大戏呢?快点过来把她给我带走,我还要去做活咯!”
金枝觉着自己身在人家屋檐下,这点小事能帮就多帮帮,当即应道:
“来了来了!”
术鸢容似是很乐意被那大汉放下,急急忙忙扑到金枝身上,嘴上却依旧讪讪地道:
“走吧走吧,别耽搁你做事勒,金枝会照顾我的。”
大汉被她赶着走,黑黢黢的脸又黑上三分,没好气地说:
“那我走了!你别再上山去了晓不晓得?”
“晓得勒晓得勒。”术鸢容态度极好,连连应喏。
大汉得了她肯定的回答,脸色缓和些许,提了提有点松的衣带,对扶着术鸢容的金枝一瞪眼,凶巴巴道:
“好好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