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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长安皇城之夜,灯火通明。大殿之中,一个黄衣男子手持奏册,蹙眉细读。
      这男子约只有二十八九岁,姓刘名恒,六年之前坐上这皇帝宝座,至今仍是不甚安稳。

      此时距高帝刘邦驾崩已有二十一年。刘邦死后,吕后戚族专权十五年,接连换了三个皇帝,刘姓诸王多遭迫害,身死国除。齐王刘肥虽贵为刘邦长子,竟也险遭吕后鸩死。六年之前,刘肥之子朱虛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引了齐兵入关,诛除诸吕,天下才重回刘氏手中。
      其时刘肥已死,长子刘襄身继齐王之位。这刘襄本是刘邦长房长孙,两个兄弟刘章与刘兴居又乃诸吕夺权的首功之臣,世人皆道他必将继承大统。只是刘襄母舅驷钧为人野心勃勃,官至齐相,世人非议甚多。前时外戚乱政,朝中重臣吃尽苦头,只恐重蹈覆辙,故此均不愿立刘襄为帝。一番争斗之下,毕竟汉祚初立,开国老臣势大,占得了上风。其时刘邦嫡子已殁,庶子之中以代王刘恒最长,又因其母薄氏素有谦良之名,便被众臣迎作了汉帝。这薄氏嫁与刘邦之前,原只是叛王魏豹之妾,齐王刘襄是高祖长房长孙,又自居诸吕夺权的首功之人,却不料只为刘恒这一个出身不正的庶子作了嫁衣裳,心中忿忿,不久气死,长子刘则继了齐王之位。

      刘恒做得这个汉帝,原本全仗他母薄氏贤良,刘姓诸王之中,颇有几个瞧他不起。六年以来,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国力日昌,倒也不负了薄氏贤名。只是刘姓诸王仍有异心,天下之势,异数暗伏。朱虛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本只是侯,因其诛吕有功,刘恒割了齐地城阳、济北两郡,封他二人作王。怎料二人仍不心甘,城阳王刘章就国之后,郁郁而死;济北王刘兴居则趁着三年前刘恒往征匈奴举兵造反。所幸济北国封地甚小,朝中又遣了勇将相击,一场战乱迅速平息,才未再引出什么大乱来。这年春日,刘恒亲弟淮南王刘长又勾结了匈奴和东越,密谋反叛,所幸刘恒及时得闻,黜了刘长王位,方才免了一场战祸。然而一王既有乱心,诸王皆有反意,刘恒有时念及吴齐楚赵几个大国,心中总不免一阵惊怕之意。汉帝天下,一片风雨飘摇之势。

      大殿之中,烛火摇弋,刘恒手中所持的这份奏疏,是梁太傅贾谊所上,讲的正是应对诸王之策。
      “……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刘恒被他一句说中心中要害,眉头微蹙,暗暗点头。
      “……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刘恒长叹一声,这前两句说的是淮南济北二王谋反之事,后一句说的却是高帝刘邦之侄吴王刘濞。刘濞长刘恒十余岁,勇悍无伦,独自坐大东南,已数年不来长安朝见,刘恒只怕激他反叛,从来不敢加责。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刘恒读到此处,想到数年之后的危急情势,不由握拳猛捶案面。他使力甚猛,手上鲜血迸流,却只全神读那奏疏,并未觉察。他沉吟半晌,心中激动,急速读那奏册,“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不由拍案大叫道:“贾太傅所言甚是!如此天下可定了!”

      他手上鲜血迸出,染得那奏疏一片暗红之色,心胸之中,却是一派狂喜。

      刘恒平生,向来奉的是黄老无为之术,天下若可无事,绝不愿妄加激引。他又忍了几年,齐王刘则病死,刘恒颁下诏来,分齐国为齐、济北、济南、葘川、胶东、胶西六国,以故齐悼惠王刘肥诸子為王。梁赵诸国,也分了几个小国出来。只有吴楚两国国远势大,刘恒不敢如何动他。
      如此一番分封,天下大势稍定。刘恒闲时,常读贾谊那封奏疏,每到“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弱冠,血气方刚,虽尧、舜不治”之时,心中仍是不住惊跳。

      ※ ※ ※ ※ ※ ※ ※

      这日正是四月丙寅,齐南城阳国中,一切如常。一个中年医士穿行于街巷之中,偶有几人高声问候,他便淡笑以应。
      忽然一骑自城门呼啸而来,那医士匆忙避了,见这马上之人一身华服,劲武无匹,直奔城阳王宫而去,皱眉自语道:“又是济南王的使节。”双手袖于背后,踌躇片刻,便向王宫方向行去。

      五年前汉帝刘恒诏命分齐为六,四个月后得了一个玉杯,上镌“人主延寿”,大悦之下,便令天下大酺,次年改元。此时已是后元四年,齐地危局,却暗自渐增。
      齐、济北、济南、葘川、胶东、胶西六国之王俱是故齐王刘襄之弟,心怀先兄刘襄枉失皇位之忿,四年间招揽人马,相互联结,只待良机到来,便要举兵向刘恒夺回那汉帝之位。城阳王刘喜乃是这六王的侄辈,偶也参与六王之谋。方才那骑马之人正是济南王辟光所遣使节,行色匆匆,不知又有何秘计隐谋。这医士向来心怀天下大事,每见济南使节,总不禁要向城阳王刘喜诤谏。他家财甚巨,城阳城中又只他一个名医,故此刘喜偶尔也拨冗相见。这医士向来力主拒齐向汉,城阳王刘喜却绝不相从。
      这医士步履甚急,不一时便已行至王宫门前。济南使节已入宫甚久,宫前门郎见了这医士,心知他来意,随口道:“蔡神医安好。府上老太爷可好?”
      那医士不耐道:“不劳挂心,今日我有事求见城阳王,烦请替我通报罢!”
      门郎暗自叫苦,随口扯谎道:“我王近日身染小疾,不便见客……”猛觉这个籍口编得蠢笨无比,便即哑了舌头,半张着口,呆立于那医士面前。
      那医士冷道:“你若再这般胡言敷衍,下月你母肺中恶疾复发之时,我绝不相救!”
      那门郎知他这句绝非虚言以恫,左右无法,只得转身向内通报,暗自咒天咒地,为何今日偏由自己轮值,遇上这棘手之事。他本行得甚缓,咒了一阵,那天幕忽然竟就黑了,大惊之下,抬头一看,见天上一轮红日半缺了一块,竟是日蚀。
      这门郎惊异一阵,大喜奔回宫门,向那医士道:“今日日缺,大为不吉,我王不愿见客,蔡神医这便请回罢!”
      城阳王刘喜素信神鬼阴阳之事,人所共知,那医士无法,冷哼一声,转身便回。他愤极狂奔,片刻便回到家中,那日已全被蚀了,伸手难见五指。正欲走入厢房,忽听得大堂之中两人谈话,声音却不似自己家中之人,便凑近暗听。
      只听一人道:“日蚀乃不吉之兆,天下必将生变。前元二、三年冬时三次日蚀,其后便有济北王刘兴居之叛,今日日蚀,不知又将有何变故。”这人声音甚高,似极近旁农户魏信。
      又听一人答道:“人主失德,日乃有蚀。这日蚀乃是汉廷凶兆,齐地诸王入主长安之日,想是不远了。”这人声音微哑,却是城南铁匠黄平。只听他又道:“天下大乱之时,正是我等墨者大显身手之际,可惜这‘钜子’之位所传非人,我等百十个墨侠,却屈居于一个医者之下。”
      先秦之时,游侠多出于墨者,黄平此时口中的“钜子”,说的正是门口那名医士。十五年前,他曾救了齐地墨侠钜子高胜的性命,高胜死时,便将钜子之位交传于他。他素知高胜所率的这近百墨侠都是豪武蹈死之辈,与自己所奉医道大相径庭,故此十余年来只命他们在近旁各自为生,不许无故滋事。他也知其中几人向不心服,只是他身为墨家钜子,对手下侠者掌有生杀之权,那几人心中虽怨,却也绝不敢违命离去。不料今日遇上日蚀,魏信黄平二人竟因之起了好事之心,来到自己府上。

      只听魏信叹道:“我魏信虽无甚么雄心壮志,却也不愿这般终日种地打铁,平淡老死。”那医士闻言暗自冷笑,想你墨者鼻祖墨翟奉“四鄙之萌人”、“农与工肆之人”为贤者,我命你等种田打铁,原是助你回归先贤之道,你等前时整日仗剑砍杀,又好到何处去了?却听黄平应道:“魏兄之言,正中我心中痛处。想我墨家侠者,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如今这钜子大位却被一个医者盗居,不伦不类,缚手束脚,可笑啊可笑!”
      那医士闻言暗怒,抬步便要冲入,却听魏信又道:“黄兄勿作此言。”黄平高声道:“你怕些什么?我也知他武功不俗,可你见他杀过一人么?”
      那医士闻说杀人之事,更加按耐不住,只听魏信道:“‘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乃墨家之道,钜子又乃医者,十余年来不杀一人,也怪不得他。”
      黄平却驳道:“‘杀盗,非杀人也’,《墨经》上的这句,魏兄难道忘记了?这城阳国中盗恶之人甚多,你曾见他杀过一个么?如此一味滥慈,怎做得墨家钜子?”
      魏信急道:“黄兄轻声!老太爷他……”那医士闻言更怒,魏信所说的这老太爷乃是他老父,早年时伤人无数,为恶甚多。此事向是他心中大耻,不料魏信竟也已知晓。他本欲冲入屋中大斥魏黄两人,听魏信提起他父亲当年丑事,心中虽怒,却只踌躇不前。

      半晌黄平道:“罢了罢了,我且不说此事。”顿了一顿,却又道:“想战国之时,墨、儒并称天下显学,墨者门徒万千,名辩之士见贵于诸侯,如今景况如斯,你我当求一变啊!”
      魏信叹道:“钜子当年也曾周游诸国,遍求官职,可惜他身为医者,难入仕途,黄兄怎可相怪于他?”那医士闻言又是一痛,他少年时遍读诗书,又素怀天下大事,往游各国,求以为官,只是医者本是贱属,难入仕途,他满胸豪愿绝难一成,积郁心中,早已经年。此时魏信一语,又勾起他心中痛事,不觉间怔于当场,耳中魏黄二人兀自低谈,却再也听不真切。
      那医士满心之中,俱是天下危局,黄平所说医道墨道相抵之事,却已渐不挂怀。良久想出一计,终又踌躇难决,忽然记起魏信所言,“杀盗,非杀人也”,大笑一声,转向后堂而去。
      魏信黄平方自暗议,忽听他一声大笑,俱是大惊推门而看,却只见到那医士背影。半晌那医士终于转回,满面欣喜之色。魏信心头暗惧,嗫嚅问道:“蔡钜子可好?”黄平却不作一言。
      那医士道:“方才你二人一番议论,我都已听到。你二人所言甚是,方今天下大危,我身为墨家钜子,正当有所作为。”
      黄平惊喜问道:“钜子是要率我等墨侠入觐各国么?”
      那医士道:“你等仍且居于此地,只我一人前去。”
      黄平皱眉不语,魏信也无言以对。那医士笑道:“你且与我三年之期,三年后今日我当返回此地,若仍未谋得要职,这钜子之位,我必让贤。”
      黄平喜道:“钜子向是信人,如此一言为定。”那医士听他话作如此,知他其实未寄厚望,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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