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人》七月三点

2、聚会

　　这是2001年夏天的一场亲戚聚会。

　　国人的聚会等同于聚餐，所以饭店的包厢里，只见几张吃的油乎乎的嘴唇在翕动。

　　聚会的人当中，老人有两位，正弯腰跟着撒腿满地跑的一小儿追着喂饭。

　　中年人和年轻人倒是端坐席上，喝酒聊天。

　　其中一位中年女人，烫着短卷发，穿一身府绸衫，戴两只钻石耳环，喉咙邦邦响：“大姐二姐，你看我们张皓然这么小年纪出去，又不一样的。别的不说，英文适应的就快了。毕竟年纪小占优势。起点高啊，将来发展起来就轻松了。”

　　旁边两位年纪偏大的女人，一个附和着点头，另一个则睥睨的看着讲话的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沈兰珍向来看不惯她三妹的趾高气扬，紧接着开腔说：“菊珍，你这话过十年再说不迟。依我看，国内成绩一般的，盲目出国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沈菊珍涨红了脸，反唇相讥道：“出去留学总比陪读好，陪读有什么前途？”鼻孔里不由“哼”了一下。

　　大姐沈梅珍笃悠悠的说：“好了，你们两个，从小打打闹闹的，这会儿发酒疯拌什么嘴。倒叫小辈看起笑话。”

　　沈菊珍的丈夫张耀民见妻子落了下风，打着官腔不悦的说：“好了，我们这次聚会既是给皓然践行，也是给阿琼和阿馨夫妻接风洗尘的。皓然出国后，要以阿琼姐姐和严涛哥哥为榜样，好好念书，将来学有所成，不负父母的期望。”

　　他这番话明似公正，暗地里却是狠狠的贬损了沈兰珍一通。

　　何以见得。

　　沈兰珍的女儿周立馨一年前出国，是去美国作陪读的。张耀明说的榜样里面唯独没有提周立馨，意思再明确不过。

　　沈兰珍的丈夫周志忠焉能听不出来，冷笑一声说：“耀民好口才，不愧是机关里吃公家饭的。不过你们作报告常说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看样子你还没领会精神那。”抿了口酒，又说：“作陪读，可不是一辈子作陪读。阿馨不过是等出国再申请学校，而且我们去的是美国，门槛高，不是加拿大，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去的。”

　　这些已成家的兄弟姐妹坐下来吃饭，貌似和乐融融，却在谈话间明枪暗斗，也是一大奇景。

　　几个年轻人在一旁，冷眼旁观，心里转着各自的想法。

　　陪读太太周立馨想：三姨夫妇越来越嚣张了，这么侮辱人的话也拿出来讲。我看他们投在儿子身上的钞票，也是纯粹打水漂。他们坐井观天，对国外能了解多少，还大言不惭儿子将来发展如何。

　　周立馨的丈夫严涛想：说是来吃团圆饭，原来这家子的亲戚关系这么复杂。幸好我在国外，不用和他们经常打交道。

　　大姐沈梅珍的女儿胡维琼，也就是去加拿大留学的那位，心想：妈妈真是讨厌，这种虚伪的宴席不来也罢，她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而且干吗那么巴结三姨，她顶跋扈。二姨夫也是口无遮拦，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去，连我也骂进去了。

　　话题牵扯到的另一个人物，我们的张皓然同学，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张皓然在想：昨晚打网游搞的那起装备真叫酷啊，几个哥们儿怕是要羡慕死我了。

　　酒宴散了，各家回去。

　　胡维琼埋怨母亲不该浪费时间在这种无聊的聚会上，尤其不该去迎合三姨的嚣张气焰。沈梅珍宠溺的看着女儿笑笑。沈梅珍的丈夫胡卫东说：“你懂什么，你妈妈那叫忠厚。做人呀，就得忠厚点才对。”

　　胡维琼想自己暑假回来，在家一共也就呆没几天，何必惹妈妈不高兴，也就说住嘴了。

　　事实上呢，胡卫东只说对一半。沈梅珍平时总是一副忠厚大姐的样子，脾气在五个兄弟姐妹中算是最温和的，但她的内心绝对不是那样的平和。

　　作为长女，她从小要负担家计，虽然脑子活络爱读书，但受教育最少。她的身体先天孱弱，当年怀孩子流过两次产，到了第三个才好不容易生下来了，所以胡维琼倒要比周立馨小半岁。

　　三姐妹里，她嫁得也普通。初中辍学进了一家机械厂，干着粗重的体力活，认识了同厂的职工胡卫东，经人撮合，正经的约会过几次，就领了结婚证。

　　生下维琼，她是失望的。原再指望生个儿子，又赶上计划生育政策。她是胆小怕事的人，也就自动放弃了生老二的计划。

　　直到维琼上学之后，她才重视起这个女儿来。维琼相当的出色，长得可爱，学习成绩顶呱呱。参加家长会，成了她最扬眉吐气的时刻。

　　维琼后来顺理成章的上了当地最好的大学。

　　但老三沈菊珍说：“女孩子读书好有什么用？现在大学生多如过江之鲫，人才招聘会上女大学生招工最困难。”

　　梅珍听了，心里十分气愤，却也只敢背地里跟丈夫女儿抱怨。她不如意的人生数十年间，什么都比不上两个妹妹，一直隐忍惯了的。更何况沈菊珍说的是事实，她也不敢托大。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维琼又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儿，上大学有奖学金，做家教做兼职，之后准备出国，考G考T，还没毕业就自己找好了出路。

　　不久老二沈兰珍的女儿也传出好消息，本科一毕业就嫁人了。据兰珍说，女婿也是出挑的不得了的人。已经有了美国某大学的offer，阿馨结婚后就携行出去。

　　在这两波冲击下，一直觉得自己混得最出息，嫁得最好的沈菊珍按捺不住了。她开始积极的为自己即将高中毕业的儿子筹备出国。这一年来，她四处打探消息，联系中介，了解情况。张耀民也被动员起来，积极参与到这项关乎他们全家前途命运的运动中来。

　　所幸他夫妇所处的这个层次上，送孩子出国留学的家庭不在少数。他们很快从朋友，科室的同事，还有各式各样的中介那里收集了最详细的资料，做出送儿子去加拿大读大学的决定。

　　大姐沈梅珍也知道这事，因她女儿先出国，她原本想等老三来咨询她的。没想到人家根本不希罕她的信息。她每次想把话题引到这上面，老三夫妇总是一副“我们消息渠道多得很”的样子，把话题熄火。

　　梅珍很窝火。她受人轻视了一辈子，难得有个摆谱的机会，结果人家还不给她搭架子。这口气难以咽下。

　　所以每次聚会上老二攻击老三，她何尝不心里也偷着乐呢。又这次维琼回来，她觉得算是衣锦还乡，这种聚会她还巴不得多开几次。

　　梅珍本想拉着女儿多问点她在异乡的情况，见她困倦，就让她先进屋睡觉去了。

　　此时，老二沈兰珍家里又是另一种情形。

　　周志忠一面很激动的批评老三夫妇的无理，一面安慰女儿，让她别往心里去。沈兰珍当然也少不了给丈夫帮腔。

　　严涛是外人，自然不好对妻子娘家的亲戚多说什么。

　　周立馨只觉得他们两个多余。打了个哈欠，说：“阿爸姆妈，你们不累我也累了。我去睡觉了。”

　　她和严涛进了房间，却精神起来。

　　“老公，今天你可给我父母挣面子呢。”她手臂软软的绕着严涛的脖子，娇滴滴的说。

　　严涛和她顺势往床上一倒，说：“我没想到你们家的人都长得这么好看。看样子美女是有遗传基因的。”

　　这本来是句调情的话，周立馨却较起真来。“是么？那你觉得我们家还有谁长得好看。”

　　严涛说：“你母亲五兄妹都长得不错，你几个表弟也很帅。”唯独没有提胡维琼。

　　周立馨挣脱了他的手，立起上身来，说：“你最想说的是维琼吧？”

　　严涛说：“嗯，她也不错。”

　　他哪知道这是周立馨的心病。从小到大，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儿，没少给大人作比较过。

　　立馨妩媚，维琼端庄，本来是各有千秋。但维琼的学业出色，说话又乖巧些，几个亲戚向来是推崇维琼的。

　　严涛见妻子不高兴，忙接着说：“她没有你漂亮。”

　　立馨拿一个枕头砸到他身上去，一边说：“打你个言不由衷。”

　　严涛闪过头，呵呵一笑，将妻子扑倒。

　　那么此时我们的张皓然同学又在干什么呢？

　　张皓然把自己关在书房，一本书摊在桌子上，眼神却不在书上，在桌子底下的手正在不停的按动着Sega Game Gear的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