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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一棵树的爱情(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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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课一散,张美华就威逼利诱让我给清言打电话,吵吵着要去看话剧社的排练。她紧紧的抱住我,把她那炙热的脸贴在我的耳朵上,恨不得钻进我的“小肥皂”的听筒里。其实清言只说了两句话,“喂”,“我在联合教室”。但这两句话依然让她激动成一只发情期上蹿下跳的某种大型动物。在我们仨商榷过后离开宿舍的那一刻,我清楚的看到张美华抬头虔诚的望了望书架上那瓶“神水”。
我们一行三人怀着火热的心情(主要是张美华)走向联合教室。那个教室是一个小礼堂,平时只有一些晚会或极少的公共课会使用到,大部分时间就废弃着。张美华一路大跨步的向前冲锋,怀里的灰色布包像一堆炸药,而张美华向前倾斜的身体如同在战场上忘我拼杀把生命抛诸脑后的一座让人百感交集的雕像。
而我和喜棠尾随在后,像两个贪生怕死的小跟班,不约而同的与那“雕像”拉开距离。张美华的背影渐行渐远,我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想,那一定是类似战火纷飞的年代里迫切的想把自己的鲜血洒遍祖国的山川并交换来和平的——豁出去的表情。
在联合教室的大门口,张美华小心翼翼的把门推开一条缝隙把头探进去,一只手还在腰后向我们轻轻招摇,示意叫我们快点,因为她不敢单枪匹马闯进去。
当我们三个出现在教室的后面,没有人回头看我们,而我们一眼就能看到三十米开外的舞台,以及舞台下面第一排坐着的清言。关于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同,包括背影。他无知无觉的散发出一种另类的气息,非常容易辨认。我低声对喜棠说:“清言跟我认识的男孩好像都不太一样。”喜棠侧眼上下打量我足足有十秒钟,然后不屑的说:“你认识几个男孩啊。”
……
我和喜棠在走道里顺畅行走,向舞台靠近的途中,张美华的腿频频撞在旁边的凳子边上,她无法自控的对疼痛做出反应:“哎呦妈呀!”
喜棠对这诡异的叫声扰得心烦,发起牢骚:“什么人啊,走路都走成这副德行!”
我走到清言旁边坐下,喜棠挨着我坐下,张美华只好在离清言最远得位置坐下了。我侧眼看看清言,他环抱着自己的双臂,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微倾斜着身体看向舞台,严肃的表情显得脸部的整个轮廓都坚硬分明起来。而他的眼神非常奇怪,空洞却饱含情感,似乎那里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他的腿上搁着一个窄窄的记事本,黑色的皮面,软塌塌的有些细小的褶皱。
我感觉清言的余光都没有在看我,但是在我即将开口问话时,他把脸侧过来一点(虽然眼神依然被死死的钉在舞台上),迅速而低声的镇压了我的疑问:“等会说。”
于是我们几个怀着不同的心情认真的抬头观望昏暗的舞台。背景的幕布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光亮,还有一轮月亮。应该是夜晚的事情吧。三男三女在舞台的六处自如的做着不同的事情。
一个女孩光脚在地上走来走去,打着电话。她笑着对电话那边的人轻柔的说话,一阵沉默之后,她突然大叫,开始歇斯底里的跟对方吵架,并抓乱自己纠缠的长发,神情非常痛苦,几乎要哭出来。
一个女孩像一滩泥一样瘫在椅子上抽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抽完一支之后抬起头看天花板,似乎想起什么,然后点燃另一只烟。烟雾漂浮在空中像散不去的浓雾,在她周身环绕着。
还有一个孕妇坐在地上饮泣,她的头发在头垂下的时候遮住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唯一清晰的是那声音像兽一样发出的低低嘶吼。
一个男人不停用电话拨同一个号码,他听到回复过来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于是他摁了重拨,一次又一次的听着机械重复的声音。
一个男孩在台灯下做着各种习题,桌子上摞起来的课本快要把他埋进去,当背景声音报出凌晨一点的时候,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另一个男人在一个小柜子里拨弄,整整一层放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他取出其中一个,自言自语着:“感冒胶囊”,放回之后,他又取出一瓶,嘴里念着:“薄荷凉糖”。他一次一次的取出来,又一次一次的放回去,直到最后他握紧了一个白色的塑料小盒子:“赛乐特。”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吞服。
那个舞台像被分割成六个密闭的空间,彼此各不相干。
我低声问喜棠:“什么是赛乐特?”
“一种抗抑郁药。”她回答。
我无力的长吁一口气,靠在椅背上,不想再看那些让我一头雾水的东西。喜棠却饶有兴致的说:“看下去,挺有意思的。”
张美华的嗓音提高了两度,不至于影响周围的人,却可以让清言听到:“太文艺了!”
但随即,她压低后的声音透出无比的惊恐,她惨叫了一声。当我和喜棠转过头看她时,她捂住嘴巴,脸色苍白,指着台上正在打电话的女孩说:“那……那是苏小默吗?”
在我和喜棠紧皱眉头一番辨认之后,那的确就是苏小默,我的前情敌,张美华的现情敌。我的心里翻涌出一股嫌恶的,愤怒的,血腥味。
喜棠伸出两只手分别摁在我和张美华的手背上,用非常清淡的口吻说:“她啊,我还以为你见鬼了。”
我咬了咬嘴唇。假装平静,但我那颗温柔的心一直在抓啊抓啊。
舞台上响起闹钟的声音。灯光亮起来,幕布也撤换成一个模糊的太阳。那六个人收拾了一下东西纷纷出门了,有去上班的,有背着书包去上学的,有顶着大肚子出来买菜的。她们向舞台的中央汇聚,彼此擦身而过,却没有人开口对别人说一句话。然后那一点又迅速的散开来,像炸弹的碎屑掉落在不同的地点。
清言拍了一下巴掌,说:“先到这里。”舞台上的人跳下来,喝一口水或者吃面包,苏小默从舞台的小梯子缓慢不失优雅的走下来,她看到了我。
清言的表情松弛下来,他终于肯看我了。他笑了笑:“很沉闷吧。”我赶快摇头:“不啊,挺吸引人的。”我虚伪的撒谎。尽管三分钟前,我还在心里嘀咕,这舞台诡异的就像一个神经病院,完全不知所谓!但是作为清言的朋友,我必须做出这种反应。其实只是因为我对他充满信心。
“这剧本叫什么名字啊,作者是谁?”我假装对此充满兴趣。
他把手放在脑后,有些羞涩的说:“我写的,<各自>”
“是吗?!”我露出惊喜的笑容:“有脚本吗?给我看看!”
“没有……”
“那故事大纲呢?”
“没有……”
“接下来会有什么爆点呢?”
“还没想好……”
“你还真随兴啊……”我的眼皮耷拉下去,我实在无力支撑我浓厚的兴趣了,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朝清言吐口水。这就好比一个歌手发了新专辑,记者们在下面非常急切的询问有关事宜,而歌手却非常不配合的“嗯”“啊”“哦”。作为清言的朋友,必须承担的还有他无意对别人造成的精神上的折磨,尽管他是无意的。
我看着清言,心里突然有一个变态的想法:如果清言和苏小默在一起就好了,就清言这性格,这头脑,这让人捉摸不定的风格,绝对能把苏小默气的内伤。
清言不了解我呆滞眼神中隐藏的邪恶,大概以为我对他充满了鄙夷,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说给大家买点吃的,就起身走出去了。
眼看着清言跨出门槛,张美华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我要加入这话剧!”
喜棠无情的打击:“这话剧不一定能留到校庆晚会呢。再说这人家英文学院的节目,你一个学俄语的凑什么热闹啊!”
“管他能不能留到最后呢!重在参与!”张美华坚定的答道。
“我觉得重在结果!”喜棠说。
“那你和明轩还搞双城恋爱,也不一定有结果的么……”
喜棠眼睛朝上翻了翻,做思索状,然后说:“是哦……”明轩这两个字瞬间就把她软化了。多粗壮的鱼刺卡在嗓子里也能被口水吞下去。
“再说,虽然我是学俄语的。可我英语特别好!我跟你们不一样!”张美华乘胜追击。
“打住!”我嗅出这话有歧义,对张美华不满意了:“你分别解释下最后两句话,尤其是把最后那句说清楚!”
“我参加过上海市英语四校联考竞赛,还得过名次呢。你们有过吗?”张美华骄傲的扬起脸。
但凭着我对张美华深厚的了解,关于大言不惭混淆视听以及很少撒谎的了解,我充满信心的发问:“说清楚,什么比赛?多少名?”
“小学组……参与奖……”张美华音调降了大半,虽然仰脸的架势还在,但气场完全不同了。
喜棠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那确实是和我们不一样……还记得你是怎么从会话课被除名对待的么?”
喜棠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再次见证了张美华像一只饱满的气球被乱针扎破后的萧条。
事情是这样的。学习了俩月的俄语之后,我们基本的会话练习依然无比的简练,老师问:“КудаТы?”(俄语“你去哪”)
张美华站起来冥思苦想,左右摇晃,抓脸挠腮,最后组织起她特有的,极其不顺畅的语言:“Я……”(俄语“我”)沉思了半天之后:“那个……”继续沉思:“go to(英文)……”沉思:“Школу(俄语“学校”)
张美华的这一句话耗时一分半,用了三种语言,最后又拐回到俄语。听上去的感觉特别像一个尿急的人在迷宫里寻找厕所,推错无数扇门之后终于找到厕所却尿不出来了。
老师阴沉着脸望着张美华,然后揉了揉太阳穴,在内伤中挤出一丝无奈的笑容,好像自言自语的说着:“最近流行混搭风么……”
从此之后,那老师再也没有提问过张美华了,这却成为了她最得意的事情,不用在彻底的散漫和彻底的紧张中搞的自己很错乱了。我和喜棠非常羡慕,也曾经想过用这种十分有效的办法逃过俄语会话。但后来良心上实在过不去,而且我们不屑把自己塑造成张美华那样,何况我们也不忍心再把老师气的吐血。
“哎……”张美华扶住额头,遮住自己的脸,羞愧的说:“俄语没学会,英语忘的差不多了,中文也就骂人最顺口了。”
出乎意料的,喜棠没有再借题发挥了。我和喜棠坐在一起,冷静而理智的思考了张美华这句话,然后一致回应:“你说的对!”
在我们谈话的时候,苏小默走到我身边坐下,就坐在刚才清言的位置上。她笑靥如花,用好像是多年不见的挚友相逢时的喜悦表情,对我说:“豆豆,好久不见了。最近好吗?”
尽管我在心里恶狠狠的说的是:“跟你很熟吗?!要真想我好你就别出现啊!”,但我还是礼貌的回答她:“挺好的。”
她点点头,像一株植物优雅而安静的坐在那里。我没办法像一阵狂风一样刮走苏小默这片阴暗的厚重乌云,我也没办法平心静气的跟她客气的聊天。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把她当成一坨空气(请注意,是一坨),然后跟喜棠张美华聊我们的。
喜棠依然坚持己见:“我觉得这个话剧开头挺特别的,你总不能总是使用陈旧的血液,搞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或者雷雨……”
“你雷雨都出来了……这么说,我觉得这东西不错,非常不错!起码有助于新陈代谢了!”我回答。
张美华突然冲到我面前半蹲下去,让我感觉她下个姿势就是双手趴在我的膝上噗通一个跪地。我大惊失色,连连叫着:“你这是干吗啊!有话起来再说!”张美华充满期待和恳求的说:“求你了,成全我吧!我想加入啊!”
“我尽量吧,可是这节目能不能留到最后就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应承着。张美华用即登极乐的眼神看着我,噙着泪蹲在地上抱住我的腿。
这时苏小默不合时宜的挤进我们的对话:“清言挺好说话的,你放心吧。”
我们仨一起转头看苏小默,各自眼神的意义我是分辨不出了,反正我想说的是:“关你什么事啊!”
“真的吗学姐?那先谢谢你了!”
如果没有判断错,这嗓音应该属于喜棠……可是……可是她怎么会用恭维的语气对一个女生说话,而且对象是苏小默啊!我充满了疑虑和即将爆发的愤怒,还没来得及转头看喜棠,就听见喜棠又开始:“学姐啊,我在学校里总是看见你,你是不是研究生快毕业了?怪不得看起来那么成熟呢!”
听完这话,我顿悟了,喜棠的四两拨千斤,骂人于无形,绝对不留余地!我在心里不停的拍手称快,那个欢乐啊!
苏小默被这句话冷冻了,我听见她的呼吸都带着嘎嘎的僵硬的声音。我忍不住别过脸抿起嘴冲喜棠笑。
清言走进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两个大塑料袋,他取下围巾很自然的交给苏小默,招呼大家吃饭。苏小默接过围巾后认真叠好放进清言的包包里,看的我一愣一愣的。然后苏小默半示威半假装不经意的问:“清言,我们的话剧能再添个人吗?”
“需要的角色已经到位,恐怕不行。”清言说。
我不甘示弱:“如果是我呢?”
清言犹豫了一下:“也行,就是有些麻烦,要再找一个男生配成四男四女。”
听到这话,我心里的一双小手又欢快的拍起来了。我抬起下巴看苏小默,恨不得把鼻孔对着她。她却只是淡淡的看向我,并不回应我挑衅的眼神。
我趁热打铁,指着张美华对清言说:“那能让我的朋友代替我吗?”
清言的鼻腔里绝望的哼出一团气体,他对每个人的态度都是不同的,分明的,且并不因此感到不妥。张美华捂住胸口,急于知道命运对她到底是眷顾还是遗弃——她都快哭了!我代替张美华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只要给她个角色就好啊,什么都行。”
我想在这几秒钟,我们几个女生的眼神投向的都是同一个地方——清言的嘴唇。清言擦了一把额头,手放下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眉毛不再纠结,他心里已经有了结果。他无力的望着张美华说:“你就演一棵树吧。”
那句话像一颗按钮,启动了张美华对爱情的全面想象和追逐,从此她的一段人生彻底扭曲了,疯狂了,爆炸了。但在当时,我和喜棠有的,只是为她开心,为她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