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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枫丹白露 ...

  •   一切事物总希望有个美好的开始,所以,名字是很重要的。

      可是他们的名字在他们出世之前就已经决定下来了,或者,确切地说,一部分已经确定了。枫丹白露——就好像他们要纪念自己的孩子在巴黎出生似的,实际上,孩子们是在幻想中繁华都市降生的。第一个孩子的名字里要有“枫”这个字,第二个孩子的名字里必须带“丹”,照此类推,玄儿就是“露”。幸好是个女孩,所以整个院子等待的笑话没能如期发生。
      套用《洛丽塔》里的名句:她就是露,独一无二的露,从早到晚都是。
      露的院子很老了,老得足以让人轻易地产生空泛的归属感。随便一棵树,一株月季都比她的年纪大得多,但她就好像是植物的长了脚的孩子,从小她的乐趣就是照顾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是露曾经的家,即使她出走过许多回,至今都没有宣称过“这次回来就不再离开了”,但是心好像从未真正疏离过。永远也不想再次回到这里居住,但心却不肯走。
      露是个漂亮的孩子,医生们都说这些年出生的孩子里,她是最好的模样。白白胖胖的,薄薄的皮肤下面满是讨人喜欢的可爱又柔软的脂肪,温暖的手脚。母亲曾在育儿日记里提到:最爱给露洗澡的时候,小胳膊小腿浸在透亮温暖的水里,就像最新鲜的藕节一样。一双大眼睛总是喜气的圆瞪着,像一对耀眼的黑色星辰。只有头发让人操心,又稀又黄少得可怜,打着娇嫩的小卷。父亲总是摸摸自己过早谢顶的秃脑袋哀叹:女孩要是没有头发怎麽办?连胎发都没有剪,生怕长不出来。可是,母亲和父亲的爱都走失的太早,这些记忆也是本该忘记的,因为露已经学会了不靠爱、记忆和悲伤来生活。
      妈妈原本爱打扮这小女儿,工资还少得可怜,衣裙鞋子头饰一件接一件层出不穷。过年过节,漂亮的孩子总要上台表演,母亲便拿出进口的鲜艳的口红在那白净的眉尖点上一颗幸福痣,演出结束以后,就拉着出去在盛开的花丛中、落叶中、滑梯上、秋千上、雪人旁,抱着猫不停的照相,像册里的露几乎没有一张穿着同样的衣服,和现在长大的露基本上不是一个人了。
      百日照虽然是黑白的,服装的剪裁很是精致。照片上娃娃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带着一脸淡淡的却是显而易见的怒气,仿佛对这个世界有莫大的不满意。这是露的护身符,妈妈离开家以后,她从一堆被丢弃的垃圾里偷出来的,放在一个大钱包里。钱包是很私人化的随身储藏库,里面还有一些从正常尺寸的照片上裁剪下来的人像,一封很厚的文笔幽默的遗书(每年都有很大出入),几片看起来很可疑的据说是救急的药物,所以那是个很大的包。
      三是很简单的数字,即使写成母语的模样,也不过是笔尖在纸上的三道血痕。有三年时间,露没有回到老院子了,虽然从前她回到这里也只是偷偷看一眼还惦记的猫咪们。现在养狗的人家突然多了起来,猫咪从宝贝变成了流浪儿,从三个流浪儿变成了一小群可怜鬼。院子不再是从前怀旧温暖的样子了,孩子也不再是从前无忧无虑的孩子。露喜欢猫,每当她累了坐下来的时候,猫咪就会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亲近地宽慰地舔她。
      依稀还记得一点点——这个地方刚刚开始变冷的时候,他们就离开了,像是挑剔的鸟。可这里竟能这样的冷,这样的安静;没有一朵温暖的鲜花,没有一声轻捷的乐曲,突兀的安静在极致的繁华的包围之中。这般冰冷的领域,像是另一座暑气蒸腾之中的城的山庄,天然清凉的漩涡;静得难免生出不安的错觉,仿佛一步踏进去就,就会冲破了时光流转的那根红线;仿佛一步踏错,就会回到当时的恐怖中去。错乱又慌忙的时间已经有了重量,无形的凝重压垮了脊梁;空气里恐怕也结满了霜,否则阳光轻暖的八月末哪儿会这麽冷?
      两个小人手挽着手从路边拐弯处的老杨树背后转过来,小脸蛋上都是笑嘻嘻的天真的喜悦。男孩子手舞足蹈地说这新鲜的笑话,细眉淡眼的女孩生动地笑着。他们刚才一定玩得很疯,全是灰头土脸的可爱样子。
      自露身边走过时,男孩抬起头来警觉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像一头受了伤落单的猫。你是谁?露能读懂他眼睛里严厉的问号。男孩将同伴的手拉了拉,悄声附耳地说了什么,脏兮兮的手遮掩着嘴唇的动作,戒心出奇地重。露恐怕是他从未见过的人,老院子里的陌生人,他应该这么瞪她的。
      从前,大人们都教育他们要温文,露体质弱,家人不常准她走出院门去玩,她不懂得自我保护,总是跟陌生人有问有答,就有伙伴扯过她来,沉默着摇摇手叫她不能再说了。也许自十年前,他们改变了教育的方式和内容吧。
      夏末的午后三点正是爷爷奶奶睡得香甜的时刻,三年前,这就是他们的习惯,十年前也是,想来老习惯要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现下,深色厚重的窗帘还是合着的,露摒弃轻声溜进自家的小院子里。花园荒得愈加厉害了,粗野的国槐和白杨长得没了章法,拦截了日光,无论从哪个角落抬起头都一样看不到天空,住得久一点就再也不想头挺胸地骄傲的活着了。血腥味已经淡了很多,实际上要不仔细辨别是察觉不到的,只是稀疏的花和草的味道并不足以清新心肺。
      院落的东北角有一口老石井,井口盖着古旧的木板,压着几根粗结的麻绳。露轻轻拎起其中一根,另一头沉甸甸地吊着满满一可乐瓶子的淡黄色液体,慢慢提出了进口,放在井边的石沿上。旋开盖子,一股甜蜜的香气扑面而来。这是孩子们从小就喝惯了的槐花糖水。一到开花的时节,孩子们就像一群淘气的猴子,尖叫着、闹着爬上树去摘了国槐上的花,塞得口袋里满满的才肯下来,巴巴地送去给露的奶奶,等着奶奶做出好喝的糖水。奶奶心底很慈和,孩子们生病了就要露拿一罐送过去,一勺药一勺甜水,病都会慢慢好起来。露每次遛回家来总要偷喝一点儿,好像非这样就不能重新适应老院子,也不能被这里接纳。
      不过在奶奶的院子里逗留太久是不明智的,如果他们醒了,第一件事就会拉开窗帘,看看有没有淘气的小鬼偷他们井里的宝贝。露打定主意要躲进隔壁的月季花丛里。还没来得及走开,硕大的蓝眼睛白色长毛的猫凑了上来,茸茸脑袋喜滋滋地蹭着露的腿,腻声叫道:“喵呜——”露一把抓住它拔腿就跑,二楼上奶奶卧室里的窗帘似乎令人担忧地晃动着。
      今天是大一暑假的最后一天,露的计划表里本也没有回家这一项。可是昨晚,露又梦见自己回到了这里。最近她总做这样的梦,似乎灵魂接到了家园的召唤一样。
      梦里,她还是七八岁无忧无虑的孩子,正帮着哪家熟悉的奶奶找她贪玩不肯回家的猫咪。天已经全黑下来了,同伴都被各自的父母唤回了家,只有她孤单地一边轻声学着猫叫,一边拨开灌木丛的枝丫。饭菜的香气,草木的香气,无名花的花香,到处弥漫着温暖真实的气味。她细心地在各个隐蔽的角落里寻找着,却总是不见。平常听惯她那惟妙惟肖的声音就会跑过来的猫们,似乎都被恶魔捉住了,连一丝足音都没有。院子里都是两层四户的老式楼房,每户分有一方不小的花圃,夜深却无灯光,平时觉得有趣的路突然就面目可憎起来。露直走到进了院子的深处,推开院角的铁门(院落似乎没有这个门,但是它在梦中真实地存在着),外面是一片荒凉异常的白日;回过头来,却仍是阴森森的夜。露惊醒过来,恍惚间竟然错以为又睡回到儿时的那张床上,以为从没拉上窗帘的窗子往外看,还是会看到从屋檐下倒垂下来的爬山虎,那些柔软的枝条在空中无意识地轻摆着,仿佛断了骨头的人类的肢体,疼痛地扭曲着,着魔般地叫人移不开眼。
      从老院子逃出来已经十年了,噩梦依然追随而来,不肯轻易就放过可怜的露,日复一日经受梦的恐吓,露养成了奇怪的毛病,在睡前总会想起一些恐怖的画面。每当快睡着的时候,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转得飞快。许多本该遗忘的事情拼命涌上来,然后一夜一夜地占去她的睡眠。不再是院子里的玄儿,不再是家人心中的宠儿,露却依然胆小,稍大些的雷声她就宁可躲进衣柜里去,电视里空难海啸的消息,雨后墙下的空蜗牛壳,传说闹鬼的角落,不开灯的屋子,等等这些都会叫她发抖。露总会想,无论长得再大,仍然是哪个长到五岁了,还不敢踩从杨树上落下来的“毛虫”,哭着要爸爸扛在肩上的孩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枫丹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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