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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橘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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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耳力稍不好便会忽略掉的敲门声。
四声响完后,徒留断裂的寂静。不知不觉外界的呼啸声似坠入了深海,沉寂了下来。如若不然,我还真不听不见这如蜻蜓点水般的声响。
我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摸摸墨墨的发,说:“墨墨,害怕见生人吗?”
墨墨歪着头看着我。
“放心,不是什么怪大叔。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以后或许就会住在这个房间里了。……墨墨,讨厌吗?”
墨墨轻轻摇摇头。
“真的?”我渲染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如若你不喜欢的话,这个屋子还是住我们两个人。”
墨墨再次轻轻摇头。“无、所谓。”久违的墨墨的音嗓,还是沙哑的如同风吹过浓密树叶发出的飒飒声。
我起身去开了门。神原烈站在门外,单薄的身子撑不起那宽大的囚服,露出削瘦的锁骨。
确认走廊没有什么可疑人物,我侧身示意他进来。
神原烈有些憷憷地看了我一眼,带着赴死的苦涩感走了进来。我发觉他的步子轻飘飘的,像游走在浮云一般的虚弱。这具身体如果不是以前的底子好,老早就跨掉了。
我再次扫了一眼走廊,关上了门。
神原烈进来便看见了端坐在床上的墨墨,讶异让他先前的畏惧暂时消散。“他……”
“我弟弟。”我淡淡地说。
“……哦。”神原烈将手背在背上,又将视线转回到我身上。他的身形比我高大,但此时却像个小动物般畏惧着比他还瘦小的我。
“我又不会吃了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我……”
“你几岁了?”我打量着他比我高半个头的身高,问。
“……十九。”
“读大学?”
“……恩。”
“在哪读?”
“东京大学。”
“成绩不错。”我浅浅地笑。看见我漾出的笑容,神原烈脸上紧绷的线条微微松缓。
“冷吗?”我突然又甩出一个相隔千里的问题。
他楞了楞,呆呆地答:“……冷,还好……”
我看了一眼他的脚,发现他竟然穿的是双黑色的运动鞋。我有些哀怨,运动鞋也比拖鞋好啊。
“坐。”我示意他可以坐在床上。他轻轻摇头表示拒绝。
“你,送到这里多久了?”
神原烈低头,看着我苍白无血色的脚,弱弱地说:“有……快一个月了吧……不太、记得了……”
“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原因送到这里的……”
神原烈哀哀地抬起眼帘——这个动作让我联想起了马克西米——眼眸里一片冰晶般的脆弱。
“不太、记得……我不知道……”
我正视着他脸上痛苦迷茫的神色,那神色就如同绕进了迷宫怎么也找不到出路般。
“我……似乎……总有这种情况,在梦里……觉得自己是另外、的人……我、我……”那摇曳的冰晶折射出撕裂的色彩,那么的不堪一击。“我、我……似乎杀、了人……错觉……梦……不、那不是我……不是我……”
“喂……”我察觉到不对劲——那双晶亮的灰眸不知道什么时候幽暗了下去,似打开了未知的大门让无尽的黑暗蔓延了出来。
“我……我、我怎么会在这、怎么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讨厌这个地方……好冷好痛……我……”
“神原烈,清醒点!”我厉声轻喝道。
那双瞳里的幽暗似蜡烛般晃动了一下,随即便被拉入了深渊——轻轻地合上了。
我连忙上前一步,伸出手拦腰制止了神原烈倒下的趋势,让他把所有重量压在了我身上。虽然已是极度虚弱的状态,但重量依旧不轻啊。
我将他放在空床上,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确认除虚弱外没有其他病症。
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神原烈这个人格似乎才是主人格,橘镝更像是过于扭曲的黑暗产物。跟我一开始所设想的橘镝才是主人格,神原烈是为了掩饰的次人格完全相反。
到底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够让橘镝出来见我呢?
洛亚塔给予的教训已经让我充分意识到:要想变得强大,就必须拥有根须充分摄取黑暗的养分。原有的根须已不能用了,就必须寻找新的根须。
能够一个人凌越在黑暗之上的人是不存在的。即便是几百年前为黑暗制定规则的强大者,也拥有足够的得力助手才能凌驾黑暗。
橘镝无疑是不错的人选,日倭冥王组织的原有继承人,世界排名第九的杀手,也是最年轻的杀手。虽然不知道他的组织为何把他视为弃子丢弃了。
或者,组织也是无能无力。
我正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回过头,墨墨正用他重合的瞳幽幽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神原烈,那神情不知为何让我想起在东方的古老庙宇里,用墨石雕刻的阎罗鬼撒。
那神情明明与墨墨平时呆呆的样子没有两样,为何我会觉得陌生?
“……墨墨,怎么了吗?”我轻轻问,走过去揽着他。
浓郁的墨似轻轻晃荡了一下,墨墨抬起眼帘看了我一眼,随后闭上。
见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再问。
“睡会吧,午睡时间到了。”我让墨墨躺下,给他盖好两张毛毯。
见墨墨闭上了眼睛,我略微叹了口气,转身——略微僵硬了。
神原烈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坐在床上,双手抱膝。那双奇异的灰色眼眸察觉到我的视线慢慢转了过来与我对视。
空灵。
苍白般的空灵。
仅需一眼,我就知道眼前的人不是神原烈。
“醒了?”
“……”
“什么原因让你沉睡了几天,要知道,这具身体已经好几天未进食极度虚弱了。”
“……”
“……”
我幽幽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可奈何。“不,回答吗……”
绵长呼吸般的沉默。我索性坐在床边开始发起呆来。
“……理由呢,我回答你的理由呢?……”
“你想活下去,便只能回答我。”我冷冷地反诘。
橘镝将头靠在弯起的膝盖上,那双灰眸似隔着千山万水烟雨朦胧的向我看来。
“我不想活。”冷淡的一句话便将我接下来的说辞狠狠地咽了回去。
“……”
“……”
又是相对无言的沉默。
良久,我轻轻地说:“既如此,请回吧。”
橘镝没有动,依旧无言地看着我。那双瞳与其说是看着我,更像是透过我看着不知名的某处,或者是回忆中的某处或者是未来与过去之间的迷梦。
我也不再理会他,起身,拿过梳子,开始坐在床边篦头。
篦头是我来监狱后闲来无事最爱做的。
我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轻轻拿掉梳齿间的落发。
“你是中唐人?”耳边传来轻轻的疑问声,像从深谷吹来的风声。
“不是。我母亲是。”我冷冷地答。
“我喜欢黑色……真不明白双亲都是东方人的我为何会是灰色的发和瞳……”
我抬起头看过去,橘镝移动身体背靠着墙,依旧抱着双膝,眉宇之间明明没有任何变化,我却莫名觉得那里沉淀了一份落寞。
“灰色很适合你啊,很漂亮。”
“是啊……每个见过我的人,都这么说……”这次不再让我不肯定,橘镝眉宇间的负荷是那么清晰无奈。我突然觉得面前的人是宣纸上的一滴墨汁,被水不断的氤氲开来,散开的色调里都是哀伤的落寞。
“现在的你,最想做什么?”
我踌躇了会,轻轻地答:“逃出去。”
“因此,需要我的力量。”
“是。”
“可是,我只会杀人。”
“足够了。你是手,我是头。”
“呵,温家的小少爷很自信啊。”
“你知道我是谁?”
“是啊。我还记得,我见过你。”
我笑:“我也记得,我见过你。”
“逃出去,继续过你万人尊捧的少爷生活?”
“怎么可能,”我的笑意渐渐变浅,掺杂出一丝无奈的悲伤,“由不得我。我只希望能够变得更强,才不会被黑暗吞噬。”
我还没有天真到,以为侥幸逃出去后,还能继续过千呼万唤的少爷生活。
“为、什么?”橘镝与我对视的瞳仁里难得浮现出一丝困惑,“反正怎样也逃离不了黑暗的枷锁,为何,还想活下去……”
“为何……”我唇角的笑意因为他的话又加深了弧度,但是这次,是嘲讽的笑意。“即便是黑暗里的臭虫都有活下去的权力。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有光明的地方就会有黑暗。为何一定要生在光明里呢?为何不能活在黑暗中呢?光明有光明的规则,黑暗自然就有黑暗的桎梏。没有哪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束缚,既然如此,我偏要带着镣铐跳舞!”
许是因为气氛使然,许是橘镝的话触动了脑中的某根弦,话语似发泄,我难得的有些多话。
“带着镣铐……跳舞吗……”橘镝听完我的话后,露出一个恍惚如同置身梦境的笑容,“那么,你又是为何而舞……?”
“为了私欲。”我面不改色的答道。丝毫没有如此回答的羞愧感。
“比如呢?”橘镝难得的表示出兴趣。
我转移视线,看着空气中不知名的某处,想了想开口道:“有很多……我希望足够强,能够在黑暗中活下去直到我寿终正寝;我希望足够强,能够守护温戈雷不被其他家族取代;我希望足够强,能够惩罚背叛我的人;我希望足够强,能够守护我珍惜的人;我希望足够强,能够成为我爱的人的助力而非包袱……”
所以,我要变强。我在心里轻轻对自己说。那不是魔鬼的喁喁私语,而是自己内心深处最迫切的渴望。
“啊……少爷,也不好当啊……”橘镝笑得很轻很轻,像蜻蜓点水一般,微风细雨斜一般。
我似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也是少爷啊,【冥】难道会亏待你这个继承人?”
“是啊。吃穿用度一样不少。爷爷的狗也照样吃穿用度都不少啊。”
“你,讨厌杀人?”
“怎么能够厌恶吃饭呢。”
“……说起来,你到底是怎样的罪名进的这所监狱?”
“【冥】并没有抛弃我。”
“那又是为何?”
“不知道啊。”橘镝冷淡得就如同在述说别人的事情。
“这样啊。”我轻叹一口,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追究。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呐,你就真的打算,死在这个地方了吗?”我迟疑着,还是问出了口。
“看情况吧。能死掉就死掉吧。这个身体……没什么好留恋的……”
“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是啊……起码,目前没有……”
“那为何不去找呢?找到那个值得你留恋的东西。”我幽幽地说,语气中带着一丝哀婉。
“不行啊……”橘镝的声音轻得似在风中化开了,带着无休止的痛苦喘息。“这具身体,只要在这个身体里……”
“难道……跟另一个你有关?”我似乎发现那个关键所在了。“其实,神原烈,才是这具身体的主导人格吧……”
“是啊。”橘镝幽幽地抬起眼帘看向我,冰晶般的灰瞳里摇曳着恶魔的自嘲讥诮,“【冥】的继承人其实从小,就讨厌鲜血,厌恶暴力。”
“但是,只允许拥有一个正统血统的继承人的【冥】不会这么轻易妥协。”我接过他的话。
“是啊。接下来,便是无休止的训练,没有尽头的实践,永不停止的逼迫。”
“所以,不堪忍受的神原烈选择了分裂。将代表血腥暴力的另一个自己分离,独立成另一种人格。”
“我为自己取了个名字,好以此来区分。但说到底,名为橘镝的我什么都不是。”
“……真像,小说的剧情啊。”我有些哀伤的调侃,想缓解空气中沉闷的因子。
“这样把内心最沉痛的地方说给我听,没问题吗?”
橘镝轻轻摇了摇头,放下曲起的双腿,神色继而恢复到一片冷然,似乎刚才化不开的悲伤就像另一个国度的幻觉。
“打扰了。现在风已经不吹了……谢谢。”橘镝一边说着一边下了床。
“你以为你如今的身体还能撑几天?”我冷冷的诘问,“带几个面包走吧。”
橘镝轻笑,“少爷,都是,这么爱管闲事?”
“如果你变成了一无是处的废物,你想让我管我都不会管。”我清冰地答,音线冷冽。
“真是,相当直白啊……”橘镝这次没有再像第一次拒绝,直截了当的从柜子里拿了三个面包。
我看着他的动作,问:“要怎样才能见到你?”
“神原烈是这具身体的主导,因此在他意识清明的时候我都不会出来。一般意识模糊——比如晚上睡觉的时候,以往,我完成任务都是在那个时候——或者意志不清受到刺激的时候,那种时候,我出来会比较方便。”顿了顿,他补充道:“就像你今天这样刺激他……他,就如同惊弓的兽,很容易受刺激。”
橘镝将手覆在门把上,并未立即走人。他的动作让我顿时明白他还有话要说。
半晌,橘镝开口道:“想让我为你卖命,就拿出一定的本事来吧。毕竟你知道的,狼,只会臣服于强者。现在的你,到底有没有那个能力让我成为你的手,就用你的实力告诉我吧。我喜欢九这个数字,九十九号房,三天时间,我跟你比,看谁,最先杀掉他们。你赢了,我的命你随便用,如果你输了,我相信你不会建议我杀掉你吧……另外,这个东西,”橘镝侧身,将他另一只手上的东西展示给我看,“我当做聊天的谢礼,不客气的收下了。”
我看着他手中的东西,极力压抑心中的惊骇。
什么时候?他是什么时候拿走它的?明明大部分时间我都看着他,清楚他的每个举动……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拿走的?
橘镝手上的东西俨然是我用头发丝固定在床板下的Slaughter。
“随你喜欢。”我的音调陡然下降了几度。
这次,橘镝潇洒的拉开门,再轻轻的把门关上。
室内回复到冰点下的寂静。
我叹了口气,莫名的感到些许压抑。
回过头看了一眼墨墨。面容平静,呼吸匀畅。但我心里并不肯定,墨墨他,是否睡着了。
我起身将梳子放进柜子里,轻轻地脱下拖鞋上了床。虽然想尽量小声的不弄醒可能入睡的墨墨,但奈何床的“嘎吱”声还是无可避免。
墨墨轻轻地动了,往里面靠了靠。
我确认毛毯已经严严实实包裹住两人后,慢慢躺了下来。
我伸出一只手揽住墨墨,轻轻地说:“睡吧。下午……彩虹七子,是个好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