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月天之涯》黍与与

3、第二章

　　雾重池，郡内禁地，除各堂主掌教，其他人一干不许入内。
　　这里气候诡异又怡人，半边艳阳半边雪，半边迷雾半边露。花开四季，亦凋零亦繁长。东边翠竹，北边寒梅，西边劲松，南边银桂，本应在四季胜放之物，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集春夏秋冬于一体，美伦美幻，此景人间不可多得啊！
　　景虽旷世，人却无心欣赏。池边三人对立，相顾无言。

　　胡盈眉此时心下暗揣，苏玄玄被害下落不明，八卦郡内部分裂非同小可。郡主恐怕已经知道事端发展，就不知会怎么应付？如果不是血雨腥风，那会是多么悬疑叵测？
　　白衣女子在池边石岩坐下，紧皱的秀眉从听闻苏玄玄被害起就没松过，好象想到什么事呐呐开口：“宿玉教……怎会有玄溯令？”说着望向一边的季长与。
　　季长与没回她，只是来回盯着她们俩，“我去郑州。”
　　胡盈眉稍微一愣，随即恢复，浅笑道：“少不得要有佳人做伴你才一路顺风吧？”
　　另两人微微一笑，气氛稍微轻松一些。
　　“好没脸的人，竟然自夸佳人。”白衣女子掩口调戏。
　　季长与突然一脸严肃的站起来，吓地两人一惊，朗声道：“赏衣，盈眉说谁是佳人，谁就是佳人！”说完见两人呆滞的表情，顽皮的冲盈眉抛个媚眼：“是吧，美人。”
　　二人见状，跳起便打，三人在池边戏谑来回，好半晌气喘吁吁，各坐一方。
　　胡盈眉靠在银桂树下环顾四周，轻叹一声：“无论世间美景如何磅礴，都不咎于春华秋实而已。”
　　“你也会如此感叹？“季长与卧于松下笑望她。
　　“这里集四季八方美景，说是禁地又有何珍贵？真比得上江河大川吗？”
　　“比不上，本就是万丈红尘中的一方尘埃，只是世人不知便心生好奇，如若见过，也不过如此。”
　　袁赏衣见二人语带暗意，心知彼此都感怀伤秋。八卦郡各堂之主虽师承不同，却也算同门，当年年少，集于此地学武习文，朝夕相对，感情不能说不深厚的。如今为一些未知事物屡起纷争，现在竟伤人性命，怎叫人不心寒？可是……她不相信彼此会互相伤害！
　　“我不信金川会陷害玄子。”
　　季长与眼中坚毅：“我也不信！”
　　盈眉思索半天道：“赏衣，你陪他走一趟，我……郡中事务难以脱身……”
　　“罢了罢了，”还不待她说话，季长与便打断道：“你尽管养尊处优，修得一身细皮嫩肉佐我下酒。”
　　袁赏衣笑开：“贫嘴！”说罢转向盈眉：“难为你了。”
　　胡盈眉本性豁达，虽是女子，潇洒豪迈不输男儿，现今为某人的猖狂自在，不惜自困心中慷慨激昂，屈于这番俗事，着实委屈，就不知那人心细如发，察觉与否。
　　盈眉怒瞪视那轻狂大笑的人一眼，转向赏衣：“此人贪欢，出门在外恐有难以驯服之处，我赠你锦囊三个，浊酒一壶，专制此等顽劣！”
　　季长与听闻哭笑不得，赏衣却笑不可抑。
　　正当三人说笑时，一人影飞至。是何磐。
　　见他三人笑得开怀，原本严肃的面容微微缓和。
　　“谈笑风生，相必已是高瞻远瞩了？”这句话是对着盈眉说的。
　　“哪里，我们是安心有长老在此，才成竹在胸，一切唾手可得啊。”
　　季长与在旁收回笑容，静坐一边，像在月重厅一样，仿佛石像，不问世事。何磐深视他一眼，也不作声。
　　袁赏衣眼波流转，浅笑起身，向何磐微微一伏礼，转身走出雾重池。盈眉也冷哼一声飞身消失。

　　池边两人均不说话，季长与又复躺在树下，一手枕脑后，一手环抱胸，怡然之色，丝毫不顾另一人锐锐目视。
　　“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季长与轻合上眼，好象没听见一般，沉默片刻回道：“暂时没想法。”
　　何磐微微一笑，为这句话，好似心也舒坦下来。
　　“白峙行事稍有卤莽，他的消息是不假，可自行判断出的结果不尽就是真。”
　　“何老，我信金川无害人之心，却不信任飘扬无害人之意。”
　　何磐微微摇头：“我虽对任飘扬也有不满，但他不是会背地害人的人。况且，以玄子的本事，想把她伤成这样，也绝非易事。任飘扬和金川交情非浅这是天下人人皆知的事情，金川与玄子不和也是众所周知的，此时任飘扬加害苏玄玄，人人都会疑心到金川身上，任飘扬会如此陷金川于不义吗？”
　　“我只是想某人会趁火打劫！”季长与声轻，吐出的言辞却如惊涛骇浪。

　　月重厅后堂，云衣端坐一处，好似在等人，手边茶盏热气渐收，看来等了有一段时候了。
　　正当准备端起青碗，就口饮茶，那身着月白衣衫的人已经来了。
　　来人年轻俊美，剑眉朗目，薄唇微启，笑道：“茶凉沁心，对你身子不好。”说着接过她手中青碗，暗用内力，瞬息间又热气翻腾。
　　袁赏衣喜道：“剑飞，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飘忽无罪霍剑飞，他笑得温和，虽是溢美却又说不出的慵懒之意。
　　“衣姐，喝茶。”递出手中复热的茶水，也不回答她的问话，径自坐在她身旁的一把圆凳上。
　　赏衣见他顾左右而言他，甚是疑惑，以他个性如此这般定有原由，赏衣沉思片刻，小心道：“你回来是出什么事了？”
　　霍剑飞迟疑，脸色逐渐凝重道：“我刚从宿玉教那边回来……”
　　袁赏衣见状，面露惊慌：“你没怎么吧，我看看？”说罢起身拉起霍剑飞，上下翻查，没见任何异样又握住他的手腕处就要把脉。霍剑飞见她慌忙失措，反握住她的手，安抚道：“衣姐，我没事，你不要慌，来喝口茶。”说完执起茶碗，又被袁赏衣止住。
　　“不用，我不渴。你没事为何回来？我还以为你素来和宿玉教有间隙，受了什么埋伏。”
　　“不是。”霍剑飞沉咛，又道：“衣姐，可能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袁赏衣想到，可能他知道了玄子的事情，哪知他说的和她想的却另有不同。
　　霍剑飞抬望着她的眼，一字一句地说：“宿玉教一门三百四十八口，半数惨死，江湖传闻是八卦郡主所为！”
　　袁赏衣瞪大眼，霍然起身，一不注意打翻茶盏，青瓷落地的声音清脆尖锐，环绕在厅中有如剑鸣。
　　“不可能！”
　　“有人见到赤血琉璃。”
　　袁赏衣怔住，好半天才道：“那也不代表是郡主所为。”
　　霍剑飞皱眉：“我知道，可是天下人知道吗……天下人连郡主是谁都不知，只有赤血琉璃代表八卦郡，况且……宿玉教与我等素有不和，我们如何证明此事与八卦郡无关？”
　　袁赏衣脸色凝重，半晌，呐呐言道：“等盈眉来再说。”

　　两人对坐一会，袁赏衣想到今天连续发生的事情心下阵阵寒意。定有人正针对八卦郡，而此次事件非同小可，谋杀、嫁祸，不知有何目的。正想着，胡盈眉与莫白峙一同进来，双双脸色严峻。莫白峙见到霍剑飞微微一愣，没说什么，坐在一旁。
　　盈眉向赏衣道：“让白峙先把情况说一下吧。”
　　袁赏衣摇摇头，颦着秀眉，道：“等阿洞来了再说。”停顿一句转向霍剑飞：“你先到我屋子歇息片刻。”
　　霍剑飞颔首，起身正准备走，莫白峙突然开口叫住：“慢着。”
　　三人不约而同望向他，莫白峙起身走向霍剑飞，审视半晌才道:“你不应该在这儿的。”
　　霍剑飞微微一怔，反问：“为什么？”
　　其他二人也觉得莫白峙这话可疑。
　　“如果灰堂情报无误，你应该在郑州才是。”
　　霍剑飞面露了然之色，道：“在下不知狐殿在，否则也不会来此。”
　　“你们俩打什么马虎眼？”盈眉见二人言语奇怪，忍不住问道。
　　霍剑飞笑答：“没什么，我来只是送个消息给衣姐，不知莫兄在，想来这消息送的有些多余了。”
　　莫白峙和胡盈眉二人好似没听懂他的语义，正待开口询问，季长与来了。
　　袁赏衣一直低着头，这时才抬起来，冲季长与苦苦一笑，道：“阿洞……”说了半句不知如何接下去，又复垂下眼睑。
　　盈眉见状眉头皱起，坐在一边示意莫白峙说话。
　　“我知道的你应该都知道了。”他对季长与道。
　　季长与点头算是应答，见霍剑飞在一旁也有些疑色，袁赏衣知他所惑，缓缓言道：“赤血琉璃遗失，宿玉教半数惨死。”
　　不知道情况的三人被惊住一般，动弹不得。
　　盈眉突跃而起，大喝道：“不可能，琉璃我一直管保严密，绝不可能遗失！”
　　袁赏衣轻声反问：“你上次确认琉璃所在是什么时候？”
　　胡盈眉哑然，心下阵阵惊慌。
　　季长与沉思一会问道：“宿玉教的事情是谁告诉你的？”
　　众人齐看向霍剑飞。
　　“有人送信给我，说宿玉教胡愁止得到八卦一宝，我心疑前去确认，才知宿玉教险些被灭门。”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这时来了女子，相貌秀美，肤白色润，身着碧色衣裙，层层叠叠的边裾像荷叶飘浮般，荡漾水纹波动，衬得面容显露出一股脱俗的韵味，看上去犹如荷仙出尘清雅。女子见众人神色恍惚，轻咳一声，见众人注意到自己后，一一问候。
　　“莫喜，你怎么来了？”来者是狐狸所执灰殿的副堂主。
　　“狐殿，找到林梦姑娘了。”
　　莫白峙面露喜色，“在哪？”
　　“郑州府。”
　　众人疑惑，不知这林梦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要灰堂专程打探行踪。莫白峙见众人疑惑，也不卖关子，直接解释道：“这个林梦和苏殿失踪有些关联。”
　　“哦？那我怎么没听说过？”盈眉询问。
　　“那你听过梅花村吗？”
　　“荥阳梅花村？”
　　“正是。”莫白峙停顿一下，好像在考虑应该怎么说下去。
　　众人也不催促，耐心等待，季长与心知他所顾虑，开口道：“你是想说梅花村与明珠阁的事情？”
　　“你知道？”莫白峙惊奇。
　　“呵你不是说‘你知道的我都知道’吗？”季长与淡然回道。
　　莫白峙了然，道：“那你跟他们说吧，我先去荥阳看看。”
　　季长与颔首，莫白峙协同莫喜一齐走出月重大厅。
　　待到两人不见人影，季长与才开口，却不是说有关梅花村的事情。
　　“阿飞，你从哪里来？”
　　其他三人一愣，不知这和梅花村有何关联。尽管心中疑惑，霍剑飞还是坦然回答：“我从川蜀教中过来。”
　　季长与沉吟：“这么说，你没有去宿玉教？”
　　“嗯。”
　　“那去的是小宝吧”
　　霍剑飞先是惊讶，思虑后答道：“没错。”
　　“他现在人呢？”
　　“不知道……”霍剑飞停顿片刻，继续道：“接到密报后我深觉此事可疑，却又不能不查证，于是传书与他,他的迎雪宫势力及河北，便于前往宿玉教查看，我便从蜀地来郡中告知衣姐，我们分头行动，有消息均用教中影探互传。开始几日，还很顺利，一路无异样。后来他到宿玉教后发现全教一片狼藉，显然在他之前已经被人所害，余下百人已转移到望天台，询问之下有谣传说是八卦郡施的毒手，还有人见到赤血琉璃，待他进一步去查证，我就已经到了郡中范围，便再也没有他任何音讯。”
　　霍剑飞说完，低下头，也在想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季长与道：“你一路走来，有几人知道？”
　　“应该是无外人知晓，怎么？”
　　季长与沉思片刻，开口言道：“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来过这。”
　　其他三人疑惑，见季长与脸色沉重，也不便询问。
　　袁赏衣见状，起身拉着霍剑飞走出月重大厅，跨出门槛时回身道：“我在郡外秀重山等你。”然后不等回复便走了。

　　胡盈眉和季长与坐在空旷肃然的大厅里，一时之间无法思考。太多的事情需要理清头绪，却又无从抓起。
　　“阿洞，你在想什么？”
　　季长与抬眼望她，道：“我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什么好事，我们被陷害了。”
　　胡盈眉点头，心知他所言没错。
　　“那你打算怎么办？”
　　“和赏衣去郑州府。”
　　“我要知道你的想法。”盈眉急切的说道。
　　季长与笑，何磐也这样问过他，他回答没有想法，这会儿也一样。可是看盈眉难得严肃的面容，季长与心中暗自轻笑。
　　“帮我准备包袱我就告诉你。”说完眨眨眼。
　　盈眉见他轻浮的表情，狠狠瞪了一眼，转头离去帮他整理包袱了。

　　看着盈眉离开，季长与也起身，缓缓沿着屋边的墙根走着。他在想问题，太多问题需要弄清楚，如果以最坏的打算来看……不，没有什么会比现在的状态再坏了。北上之行势必会让八卦郡陷入一片风雨，可是又不能不去，十年江湖，他一朝一夕都是与他们相守，青梅煮酒，情谊深重，该来的还是会来吧。
　　不由心绪暗淡，连进来个人都不知道。
　　“想什么这么出神？警觉性大降啊。”来人故作轻松，笑颜相问，可眉目间的凝重却让人无法忽视。
　　“豹老爷凌波微步，悄无声息的，比蚊子飞过还细声，我没警觉也是正常。”季长与停在西墙边上笑答，骂人不带脏字。
　　“哈，我说这八卦郡人人都练嘴皮子去了！”萧江斓也不生气，走到他身边，拉着他就地坐下。
　　“那敢情为什么叫八卦郡，当然是练嘴皮子功夫。”
　　二人盘腿对坐，好似要长谈一番。季长与看出萧江斓有些欲言又止，道：“你不会也来问我怎么想吧。”
　　萧江斓稍微一愣，想是被猜到心思，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复又抬起，道：“我不想知道你怎么想，我相信你。”
　　季长与紧盯着他，“那你找我就是对坐调侃？”
　　“不，”萧江斓稍微停顿下，“我只是觉得，我知道的事情应该也告诉你知晓。”
　　“你是想告诉我猫殿和苏殿的纠纷由来？”
　　“正是……不过说是纠纷，也不尽然。她二人同属八卦郡，能有多大仇恨……只是一些误会，算不上纠纷。”
　　季长与沉默一会儿，“你怕我不信金川？”
　　萧江斓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确实，他有些担忧季长与会因金川玉与任飘扬的关系而对她心存芥蒂，不过他如此问来，想是没有什么隔阂了。萧江斓笑笑道：“我多虑了。”
　　“不，你没有多虑，对金川我确实心有不满。”
　　“这金川和我都知道。”
　　“但我也不相信八卦郡的人会做出对彼此不利的事情。”
　　萧江斓点点头，“你听说过梅花村吧。”
　　“嗯。”季长与颔首。梅花村是个传奇的地方，高人甚多，在江湖也是声名远播，其村民只有少许几人留守本地，其他人混迹天涯，在各个门派都是风云人物。梅花村的人虽不长聚，可凝聚力不可忽视，一方有难，全村人皆誓死相救。
　　萧江斓轻声言道：“三年前，梅花村一女名白姿姿，家中经营古玉宝器，偶得一件“妇好翡翠镯”，便来明珠阁，想卖予金川，这镯子本是一对，可是天下人所知甚少，白姿姿不知，连金川手下长年经手古玉的林梦姑娘都不知道，她只道白姿姿拿来赝品行诈，拒绝收买，却未明说那是假货。但有一对殷商古物研究颇深的人得知此事，那人寻到白姿姿，不知跟她说了什么，白姿姿又返明珠阁，一口咬定林梦偷龙转凤，换走了她的真品，林梦自是不承认，白姿姿不明就里，引来梅花村的人重伤了林梦姑娘。金川为保林梦姑娘把她藏了起来，和梅花村的人对峙，那时我们才知道，原来苏殿也是梅花村的人。”
　　“林梦姑娘已经被莫白峙的人找到了。”季长与提醒道。
　　萧江斓疑惑一声：“怎么了？”
　　“‘妇好翡翠镯’是一对的，你们后来如何知道？”
　　萧江斓垂首不答。
　　季长与继续道：“那现在那对翡翠镯子在哪？”
　　萧江斓缓缓言道：“明珠阁有一只，另一只不知所踪。”
　　季长与站起身，沿着墙角往堂外走，跨过门槛后忽然停住，“跟金川说，如果有一天我伤害她了，那也非我的本意……”
　　说完起身飞驰而去，未觉殿外拐角处显露出来的金色身影和一声低喃：“阿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