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式录》地狱阿狗

1、第一节

　　六月过后…

　　现在的京都已是樱花浪漫的时节了。

　　我走在京都繁华的御人街上，这里以往总是呈现着京都最为热闹的风景，可是现在，除了那些荣华已逝，却打扮妖艳反而略显拙劣的女子外，在这条街道上，你所能感受到的，便是谁也带不走的，漫街的樱花。

　　即便现在我属于一种百无聊赖的心态，但身处在燎人心扉的绯红时，也不免像古人那样有所感伤……

　　某些东西是我们无法改变的，就如同从身边散落过的樱花花瓣一样，在既定的时节里开放，也注定会在既定的时节里凋谢。

　　时代也是如此。所以才有，江户的火炮轰走了盛名一时的繁荣胜景，明治的轮车依旧伴着残烛的余辉，在历史中蹒跚起步。

　　可是话说回来，如此感慨万分的悲怆气氛，显然不符合我现在身体的实际。因为，我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

　　我拖着身体，晃晃悠悠的在街上走着。那应该是一种极度萎靡而近乎行尸走肉般的形态，以至于跟我有过身体摩擦的人，哪怕只是简单的肌肤接触，都总是会予以「臭武士，快滚开」或「没长眼睛吗？臭东西」，或诸如此类的辱骂。

　　「臭？」我对于这个字眼极度避讳，因为我从来未发觉得自己身上有过这样的味道。于是撩起衣袖，在其进入自己嗅觉范围的刹那，一股恶心的气味便随即迅速拉大我头部和手的距离，并随着「诶————！！」的一声，彼此保持在了肢体范围内的最远处。

　　其实，我本不是这样的落魄。

　　哪怕是在明治这个不再需要武士的时代。

　　「大概会饿死吧？」我如此想着「饿死会是什么滋味呢？意识模糊后就再也不睁眼了吧」

　　「可恶！那样很难受呐！妈的」

　　我责备着自己，后悔当初跟雇头闹翻脸而丢掉的委托任务，什么事接下来不就好了，干嘛非得争个是非合理而让自己陷入绝境！「现在到哪去找委托呢？」我一边思考着，一边盘腿坐在一个不太惹人注意的街道脚落。身体接触地面的时候，突然一阵的疏松感袭击了全身。我不能切实说出此种感受，但……

　　就像是三天没喝水的人，当有一滴水珠漫过其舌尖的那类强烈愿望。使我脑海里不断重复着「早知道就不走了……早知道就不走了」

　　不久，那潜藏的疲惫一股脑的涌了出来，视线逐渐模糊，眼前窜动的人群在六月白炽的光线照射下，只留下黑糊糊的几条线，若隐若现。

　　我并不讨厌这个时代，也并非对于武士这个称号有超于其他人的拥捧。只是如今，当痛苦切实降临到自己身上时，我才会在脑里形成类似「该死的明治」一样的批驳。

　　坐着很惬意，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因为，我不必去担心突然倒在路上而在人面前露现出丑态，也不用考虑以后怎么办，对于食物，由于已经太饿而根本没力气去思考。虽然身心都到达到了人体的极限，不过自己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甚至有时还能调侃着「要是有女子上来询问一下该多好！~」。

　　我不信神，也从来没去过神社，哪怕参拜或者祈祷这样的事也完全没经历过。然而下一刻发生的事，让我对神灵有了另外的认识……

　　「大概还真有神也说不定」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或则只过了那么一瞬而已，刚才还觉得刺眼的强烈光线被一个轻盈的黑影遮住，在阴影之下所感到瞬间清凉，如同江户时代在河边嬉戏的女子，甚至能体察到那溅出的滴滴水珠，正以春天般生机勃勃的朝气，自我绽放。

　　也许，这就是之前我所感伤的那样，我还未到枯竭凋零的时候，以至于挣扎着对那黑影说

　　“干什么？”

　　“哇，还活着！”

　　“小姐——！您这样的话……”身旁，一个稍大的黑影随即过来制止。

　　“没事的千姬”

　　“喂——你们是谁啊？”

　　“拿去买点东西吃吧，武士先生”

　　“我说，稍微听我说……”

　　“走吧，千姬”

　　“……是”

　　“喂喂——！！给我适可而止！！！”

　　我根本来不急反应，黑影随即跳跃着移出了我的视力范围。我努力撑起身体，争开双眼只顾四周的张望，试图找到那令人火大却倍感亲切的身影。在轻盈的身型即将消失在人群的瞬间，我捕捉到了她们最后的一刹那……

　　百合花纹路的和服。

　　那是一位身着百合花纹路和服的小女孩。

　　在她身旁，是，散发着百合花香气的少女，即便与我相隔甚至远，那淡淡清香还是在刚才那一刻，留了下来。

　　「被施舍了吗？」我把视线转到了自己的脚下，注视着出现在那里的不多的几个钱。对于这些突然出现的东西，我没立刻理会到它所代表的含义，不仅仅是货币这么简单一个词就能概括的，那伴随着之前被人灌输的理念和许多复杂的东西。如果是生在江户时代的武士，应当随即毫无顾及走开，连瞅都不会瞅一眼的不屑的走开。不过，我并非高尚到抛弃自己的身体而去思考精神空壳的人，因为此刻，我所想到的是一个更为实际的问题。

　　那就是

　　我要吃东西！！

　　对，我要吃东西。如果这点钱的话，应该能买上一两个馒头充饥。也许就像以前某人说的那样，当你累得快死了，哪怕多走一步的可能也没有时，但只要有人告诉你家就在前面一万步的地方，你仍然会一边数着步数一边试图走过去，尽管机会渺茫，但有一线希望的时候，也不会放弃。现在的我就处于这样一个状态，那些钱对于我而言，终于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那就是食物！

　　这就是希望对于人的勉励作用吧。所以，我立马抓上钱，冲到一家之前就早早进入我视野范围的馒头商铺门前，什么都没留意，便直直的跑了进去。

　　来到在柜台前，用一种似乎是要发泄之前所受罪过一样的傲慢语气说

　　“老头，给我馒头”

　　“———？”

　　“馒头！”

　　“喂，我说……”

　　“怎么？”

　　此时我才发现对方，也就是这个馒头铺的老板，正以一种夸张的神情看着我。这不属于厌恶或则轻蔑的任意一种，而是一张完全出乎意料而几乎僵直的脸。

　　啪的一下，我把刚才得到的施舍差不多用全身的力气按在了老板的桌子上。

　　“如果是考虑钱，我有！”

　　“哦？”

　　“你‘哦？’是什么意思？”

　　“自己看！”

　　“看什么？”

　　“恩，恩，恩——”老板用着异样的升调，指着旁边的木牌不屑的说道。

　　“厄……”

　　我凑近木牌，虚着双眼琢磨着老板要我注意的东西。大概是馒头价格之类的描述，不过，显然，老板是对的。我那点东西的确不算钱，因为那连买一个馒头沫都不够！

　　“切—”

　　“所以，知趣的话就快滚”

　　“喂！老头，我说，馒头能是这个价吗？”

　　“那真是抱歉”老板随即从柜台里走出来“我的馒头一直都这个价！”

　　我试图通过身旁的佩刀给他施压，设想着耍耍无赖而使对方彻底认输。

　　不过，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现在处于明治时代。老板随即拿出藏在案内的太刀，那副架势，就像是说「北辰一刀斋参上」或「尾张百人斩，请多指教」一样。

　　“哎—！”

　　明治的武士大多没落成这样，真是讽刺啊

　　“…………”

　　“…………”

　　接着，我和对方彼此默默的站立对视。如同都等待着对方让步一样。周围的空气在一瞬间凝结，就在快到达界限的时候，因为我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而迅速崩塌。

　　“给我半个！”

　　“……你还是没搞懂状况吧！！……”

　　“干嘛？老头子！”

　　“快滚！！！”

　　怎么办？

　　发展成这样的确很尴尬。要是刚才仔细确认下钱的数目该多好。而且，如果不抱着发泄一下的想法，在一开始就用十分谦和的语气的话，说不定现在还能向老板乞讨或着得到对方的施舍。只是在你如此蛮横的拽泄之后，那样的事就变的完全不可能了。我还是饿啊，刚才那样宣泄后，现在更加饿了。今天，不，准确说是现在，我必须吃到馒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如此无赖的想法，但理智在这个时候完全无法抗拒自己下腹的强烈感受。

　　于是……

　　“这么多的话！？”我用手笔画着我所形容的‘这么多’表示的确切分量。

　　“哈哈”老板突然笑起来。

　　“呵呵”我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言辞没有任何准备，以至于勉强抽动嘴角，挤出一张看似微笑着的脸予以应付。

　　“哈哈哈”

　　“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呵呵——”

　　我和对方只管笑个没完。该怎么说，气氛诡异而微妙……！

　　“快滚！！！！！！！！”

　　老板以几乎十倍的语气，重复了刚才那句话。那短暂的微妙气氛，也被这样的声响活生生的斩断。

　　现有情况下，只剩下唯一一个可以实施的途径了。

　　那就是抢。而以我的身手，即使是在如此虚弱的情况下，诸如抢劫这样完全没有技术的行为应该是非常轻松便能完成的。

　　只是……

　　「我是一个武士，我有尊严」

　　我心里默默的念叨着，准备转身离开，却仍然斜视着那诱人的白色泡芙物，而使整个转身动作在转到一半时便停了下来。随即，一个更大的声音便叱喝道

　　「尊严？不，我不要尊严，我要的是馒头！！！」

　　接下来，我以剑道馆最为神速的出剑招式——神武·月落樱，拿到了今天的食物。但，手的速度和杀伤力都无法和剑相提并论，况且在这样的距离下，肯定会被对方的眼球所捕捉。

　　如同母兽保护自己幼崽般的条件反应，老板伸出双手试图夺回被我掠走的馒头。

　　显然，我不会放弃这难得的猎物，所以，根本没想过刚才手中到底拿了多少馒头而一口气塞进了嘴里。连哽带吞的咽了下去，然后心中浮过一丝满足…

　　「真太好吃了———！」

　　老板看到自己的孩子无法救回，从作坊里面追了出来。见他来势汹汹，我预料到被捉住后的下场，不禁一阵心寒，撒腿就跑。老板在我后面，一边追一边咆哮，这种呼应难以想象的在明治时代如此的管用，不多久，我身后就跟了一大群母兽，而在他们之后，卷起了一层浓浓的灰雾。

　　周遭的人看着我们，本来脸上都如同石灰一般的冷漠脸色，随着我跑动的余光，却也扭曲的变成了和蔼的微笑。如同老者看着自己的孙子在一旁玩耍而自然的感叹「青春啊，青春」一般。

　　然而，这毕竟不是在这个时代该出现的光景，那只是萦绕在我思绪深处的残缺画面罢了。

　　那是保留着江户时代温馨气息的残缺回忆……

　　渐渐的，我和母兽们的距离被拉到了一个自己设想范围，加上身旁流动的人群，也就是说，现在这种距离范围下，是可以让人安心的。

　　我把步子放慢，随即松懈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的喘气。

　　对方没有继续追赶，自认倒霉的散了。只是在我刚刚适应了这急促的呼吸后……

　　“等一下！！介之助”

　　“真的假的，还来”

　　一瞬间的刺麻感窜遍了整个身体……从脚到头，几乎每一寸的肌肤都像是要离开身体般的同时膨胀……

　　「谁在叫我的名字？」

　　「混蛋！别开玩笑———！！！」

　　我努力抬头向着声源发出的地方望去，从未有过的惊愕感使我的眼球固定在了前方所呈现的事物上，即便这是幻觉哪怕是转眼即逝的瞬间，也如一阵狂风般席卷了我的全身。刚才所熟知的街道此刻已然不在，在所有事物在变得清晰的那一刻，几乎是同时，一股暖流从脚底直直的灌进脑里。鼻尖一阵剧烈的酸楚，眼角如泉般涌出两行泪水。

　　眼前，那正直江户时代的繁华京都，在漫街的绯红下，映衬着佐侑无暇的脸庞………… ”

　　“佐侑？这不可能吧——？！”